张老先生无奈撒手,对李夫人说:"姑娘油尽灯枯,危在瞬息。依我看,并非流产至祸,实是隐病在身,病在专痴,已无有回天之力。"李夫人一把拖住张老先生衣袖道:"姑娘平日里走路铿锵有力,眼眉含笑,怎会一夜之间油尽灯枯?"张老先生说:"走路铿锵有力,这就对了,姑娘火旺,属于火相之体,尚且不自制,一味放纵,犹如火上浇油......叫她男人来吧,我给她一碗汤药,或许回光返照,还可以说上些话。"
李夫人见张老先生话已说到这个份上,知是没救,连忙奔来上房告诉李善仁。李善仁急匆匆来到闺房外,不敢踏进门槛,只在门外张望。见张老先生从搭兜里取出一味药包,叫拿温水来,冲化于碗中,撬开沈姑娘口齿,一碗汤药尽皆灌入,沈姑娘"哦"了一声,吃一半吐一半,兀自双目紧闭,不见丝毫好转。张老先生起身离去,对众人说准备后事吧。李夫人急召赵大进屋。吴妈情知不妙,一屁股跌坐在台阶上。从头到尾,外甥夫妻俩的事吴妈最清楚,不由得扯住赵大裤腿骂他畜牲,赵大甩开她手奔进房中,见沈姑娘奄奄一息,瞬间崩溃,急忙凑到她脸前,握住她手轻声呼唤:"娘子,娘子,睁开眼看看,我来了,我来陪你了!"煞是奇怪,任凭他人百般叫唤,沈姑娘始终毫无反应,这时听见赵大呼叫,紧闭的双眼忽地睁开,见赵大满面愁容矗立一旁,沈姑娘蠕动嘴唇微微一笑,眼角滚落两行泪水,头就朝一边歪去。赵大急忙紧握沈姑娘的手,凄声呼喊:"娘子,娘子,你醒来......"可任凭赵大怎么呼喊,沈姑娘不再醒来,手已经冰凉。可怜沈姑娘才廿七韶华美如玉,一朝癫乐香消殒,才做女人就做了女鬼,腹中孩子也先一步而去。正应了一句老古话,恩爱夫妻不到头,到头也得老天妒。
赵大呼天抢地,悲天悯人也无济于事,沈姑娘已一命归天。想到不久前还在说白头偕老永不分离,现在却阴阳两隔,赵大抱住沈姑娘尸体失声痛哭,这种哭已经不再是哭,而是撕心裂肺的嚎叫,其声凄惨无以复加,哀怨之情无不为之动容。吴妈不得不上前拉开他,强忍悲痛说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让泪水惊扰到死者灵魂就不好了。死者为大,就让姑娘安息吧。"赵大这才止了哭,替死者擦身、换衣。一时间哪里去寻寿衣,吴妈去箱匮里找出沈姑娘身前最喜欢穿的衣服,见赵大一边替沈姑娘擦身,一边控制不住眼泪往下掉,心想这样不行,赶快换自己替沈姑娘擦身,前面七次,后面八次,然后穿上新衣。赵大坚持要让沈姑娘穿上新婚嫁衣,让沈姑娘漂漂亮亮体体面面离去,吴妈又去箱匮里翻出嫁衣,给沈姑娘穿上。沈家闻听姑娘暴死,犹如晴天遭遇霹雷,整个沈府都惊动了,全家涌进厚德府,见沈姑娘宛如新嫁娘沉睡,可惜再也不会醒来,个个掉泪。
李家媳妇夭折,李善仁吩咐"事死如事生"要大办一下,没想到村长派师爷送礼来说,虽已民国了,丧葬陋习规矩已经革除,但按旧规,非正常去世的人不可入祠堂,不可办丧事,办了于丧家不利。于是传言四起,说赵大颧骨突出,天篷沉重,是克妻的命相。有的说沈姑娘上轿没有掉泪,新郎戒指戴到自己手上,统统不吉利,连福生也与赵大反目成仇。福生和阿姐关系极好,他小时候沈母体弱多病,沈姑娘比福生大七岁,就担当起母亲的责职,照看福生。直到福生十二岁,沈姑娘都和福生睡一张床,洗澡也是沈姑娘包办。即使福生上了洋学堂,回家也是在阿姐房里的居多。沈姑娘对福生的照顾可谓无微不至,她不愿过早出嫁的原因,更多的也是顾虑到嫁出去女儿泼出水,她要是出嫁了,福生弟弟会没人照顾。沈姑娘出嫁,福生好长时间都忧忧寡欢,若有所失,谁想沈姑娘新婚才两年就死于非命,福生悲痛欲绝,不免迁怒于姐夫赵大,诅咒赵大人面兽心,必遭天谴。吴妈虽心疼外甥,却也指责赵大不听她话,害了沈姑娘也害了自己,赵大都忍了。镇上人都知道赵大成婚两年就弄死了媳妇,赵大因此臭名远扬,再也抬不起头来。然而,知子莫若父,知女莫若母,沈家父母都是大彻大悟的明白人,反而劝慰赵大,流言蜚语不足为信,不要太过自责,人死不能复生,丧事简办,入土为安。李善仁却不肯,既然不能进祠堂,那就在家中给死者停柩送终。吩咐将沈姑娘尸体盛于棺木中抬放于大堂,脚头点燃茶油灯,依礼设帏,家中男女,哭泣尽哀,赵大给尸首兜上红绸巾盛装入殓。棺头上贴金纸太阳、银纸月亮,三日后抬去偏僻荒地埋了。
过了三七,赵大不想再在这伤心之地呆下去,免得睹物生情,即刻动身去往上海,自谋生路。
这是十月的天气,街边的梧桐树褪去了些许绿色,多了一份或黄或红的斑斓。一阵风吹过,树叶就刷刷地飘落下来,给这条红木铺就的马路又铺上一层金黄色的地毯。赵大兴冲冲走在马路上,前面来了一辆敞篷马车,马蹄"的的笃笃"地敲打在马路上,马尾左右摆动,缓缓从赵大面前掠过,赵大不禁心疼起马路来。老爷说得不错,上海真是奢华,连马路都是红木做的,轱辘和铁蹄在马路上压过,践踏的都是钱。可行人和车辆都没觉得,都喜欢在马路中间走,各式人等行色匆匆,各种车辆缓缓而行,马路两旁是高楼大厦,招牌灯箱都像长臂猿的臂膀伸到路中央,看着眼花缭乱。赵大要去摩登酒行,在街边伫立良久,过往的黄包车都载有人,没有一辆是空车。终于等到一辆一辆空着的黑色人力车过来,他连忙朝车夫挥手招呼,黑车刚要停下,路边的"红头阿三"就迅速跑过来制止:"不准停车,不准拦车,黑色的,不可以!红头阿三伊利哇啦"英汉夹杂地说了半天,赵大半句都没听懂,无奈之下,只好走去摩登酒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