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固原去城十五里,永清倚在车窗边,仰见日色西沉,叹息一声。
她本想拒绝,毕竟已派了李长史去探查。但她又不能直向许长歌暴露李功和他背后埋在西京一带的眼线——虽然他们肯定早有察觉。
她回头盯着许长歌变得半湿的衣服:“你不难受吗?”她都隐隐感觉到他身上的潮润气息。
许长歌怔了一下,随即才了然她的意思,淡笑道:“臣不在意。”
这倒难得。他倒看上去确实丝毫不介意。
听闻他以前虽然落难,但还是被老新都侯慧眼识英,收为义子,想来也比寻常纨绔差不到哪里去。以前在朝京见的那些勋贵子弟,无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一日更三次衣是常有的事,莫说是这样湿衣沾身了。
他问:“公主要传唤县令来么?”
“不必了。”她虽未至郡县,但也省得这些官吏上下都是一样的,鸿固原出了这样“刺王杀驾”的事,又牵扯禁中宦寺,这位县令恐怕早就在昨夜备好万死之辞,哪里还肯详谈——更何况,阿离是流民,他们也不在名簿之中。
却想起阿离所述的,那块田的位置,她心中一动:“我们去田野。”
车至乡野。
此间漫野新苗,绿绿葱葱,永清一眼望过去,不由叹来一句:“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许长歌刚把她牵下来,闻言不由轻笑。
“侍中何故发笑?”永清挑眉。
他忍住笑意,带她走向田间:“这是豆苗。古有周子兄不辨菽麦,今有永清公主指豆为黍。”
“……难道这漫山遍野全都是豆子么?我只是说……这只是一种比兴。”她强辩。
“若是比兴,那公主便慎言了。”沉沉的夕阳落在他眼中,“黍离,是亡国的比兴。”
“我偏不。”永清扫了他一眼,无所顾忌地吟诵下句,“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那时,她尚且不能全然地体会词中之意,只觉情景相合,语调亦欢扬。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此时田间还有零零散散,穿着短褐的农人,淹没在新苗之中,偶尔像一个黑点一样显出来,而阿离的那块田,禾苗任由东风吹滚,也不见有人耕作。
他们沿着田埂漫步,倒真是行迈靡靡。
永清道:“我们去找个农家问问吧?想来他们会认识阿……认识那家人。”
她险些说出阿离的名字。
许长歌看了她一眼,徐徐道:“不急。自会有人找上来。”
他带着永清又绕着这块田走了两圈。不时,竟真有一个皂衣小吏模样的人领着三四个随从步履匆匆地跑了过来,起先都皱着眉头,打量了他们衣绸被锦,相貌不俗,不知是哪家贵胄出游,便转开了笑脸,好声劝道:“此处乡野,实在不宜二位贵人游赏,再往北一里有一短亭名鸿阳亭,是鸿固三景之一,鸿阳落雁,不如二位往那处去?”
却没有人理会他。
许长歌眉目神色淡淡,未置一语。
永清霎时明白,轻轻哼了一声:“你连犯三回我家郎君先考之讳。”本是借题发挥,但细想却觉得好笑,许父讳鸿,这处地界又叫鸿固原,是怎么都脱不掉的。
她这声哼得娇,许长歌不免侧目,眼底笑意差点忍不住。
“你们——”小吏想了半天哪个字他重复了三回,一想到是个鸿字便觉得这两人没事找事,本想发怒,扯出上头的旗子狐假虎威,却觑见许长歌腰间青绶,脸色顿变:“在下有眼无珠,还望尊驾恕罪。”他又疑道,“不知是哪位京中使君,可否是为着……那事而来?”
许长歌的印绶虽予小吏以威,却又让他起疑——看来宦寺早安排了下去,这些人皆是守在此处,提防着此事闹大的。
那小吏又殷勤问:“尊驾可是三辅府君?”
西京之地,不似朝京,二千石官吏屈指可数。京兆尹年逾六十,右扶风和左冯翊也和他年岁对不上,许长歌扫见他眼中疑虑,尚不想正面与刘骑为难,便道:“羽林中郎将。”左右算来,唯赵都与他齿序相近。
“原是赵中郎。”那小吏笑容愈谄媚,谁不知宠妃赵昭仪的侄子。
永清扯住许长歌的袖子,佯怒道:“每回和你出来都这般无趣,动不动就被人拦下!就连出来游个春也是,你这二千石的中郎将做得还不如胥吏可得自专,如今闲野漫步,此处分明无主之地,却还有不长眼的乡吏硬来轰人,我不依了。你把他们都给我弄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