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并不如想像中那么大,现在似已完全过去,满天星光灿烂,海上风平浪静,点点星火,尽都映入了碧海里。
船舷旁,痴痴的站着一个人,似乎正在数着海里的星影。
轻轻的风,吹得她发丝乱如相思。是谁?
如此星辰如此夜,她又是“为谁风露立中宵”?
姬冉静立于飞庐(楼船一层名庐,二层名飞庐)静静的看着胡铁花走过去,走到她身后,轻轻的咳嗽了一声。
听到这声咳嗽,她才猝然转身。
是金灵芝。满天星光,映上了她的脸,也闪亮了她目中晶莹的泪光。她在哭。
这豪气如云,甚至比男人还豪爽的巾帼英雄,居然会一个人站在深夜的星光下,一个人偷偷的流泪。
胡铁花怔住了。
金灵芝已转回头,厉声道:“你这人怎么总是鬼鬼祟祟的,三更半夜还不睡觉,到处乱跑干什么?”
她声音虽然还是和以前一样凶,却再也骗不过胡铁花了。
除非真的醉了,胡铁花总是最迟一个睡着的。有时候他甚至会终宵难以成眠,所以常常半夜起来找酒喝。
别人说他是酒鬼,他笑笑;别人说他是浪子,他也笑笑。别人看他整天嘻嘻哈哈,胡说八道,都认为他是世上最快乐、最放得开、最没有心事的人。
他自己的心事,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用尽千方百计甩脱了高亚男,到处去拈花惹草,别人认为他“很有办法”,他自己似乎也觉得很得意。
可是他的心,却始终是空的,说不出的寂寞,说不出的空虚,尤其是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寂寞得简直要发疯。
他也想能找到个可以互相倾诉、互相安慰、互相了解的伴侣,却又始终不敢将自己的情感付出去。他已在自己心的外面筑了道墙,别人的情感本就进不去。他只有到处流浪,到处寻找。
但寻找的究竟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常常会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对高亚男那么残忍。
也许他始终都是在爱着高亚男的。可是他自己却又拒绝承认。“人们为什么总是对已得到的情感不知加以珍惜,却在失去后再追悔呢?”
愣神一会儿的胡铁花反而笑了,道:“你三更半夜不睡觉,又为的是什么?”
看着二人”打情骂俏“,姬冉内心一叹:”孽缘果真孽缘。“而后转身离去,抛下漫天繁星与波涛大海回到房间里打坐练功。
第二日,阳光正好,鱼汛与大船如此不期而遇。
大家都拥到船舷旁,海水在清晨的阳光下看来,就仿佛是一大块透明的翡翠,鱼群自北至南,银箭般白海水中穿过。
船,正好经过带着鱼汛的暖流。胡铁花已看得怔住了,喃喃道:“我一辈子里见过的鱼,还没有今天一半多,这些鱼难道都疯了么,成群结队的干什么?”
张三道:“搬家。”
胡铁花更奇怪了,道:“搬家?搬到哪里去?”
姬冉笑着说道:“刚说你有学问,你又没学问了……鱼也和人一样怕冷的,所以每当秋深冬至的时候,就会乘着暖流游。”
张三接过话来说道:“这些鱼说不定已游了几千里路,所以肉也变得特别结实鲜美,海上的渔夫们往往终年都在等着这一次丰收。”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你对鱼懂得的的确不少,只可惜却连一点人事也不懂。”
原随云一直远远的站着,面带着微笑,此刻忽然道:“久闻张三先生快网捕鱼,冠绝天下,不知今日是否也能令大家一开眼界?”
他自己虽然什么都瞧不见,却能将别人的快乐当做自己的快乐。
张三还在犹疑着,已有人将渔网送了过来。捕鱼,下网,看来只不过是件很单调、很简单的事,一点学问也没有,更谈不上什么特别的技巧。
其中的巧妙,也许只有鱼才能体会得到。
这正如武功一样,明明是同样的一招“拨草寻蛇”,有些人使出来,全无效果,有些人使出来,却能制人的死命。那只因他们能把握住最恰当的时候、最好的机会。
机会总是稍纵即逝的,所以要能把握住机会,就得要有速度。
其中自然还得有点运气——无论做什么事都得要有点运气。但“运气”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个人若是每次都能将机会把握住,他的“运气”一定永远都很好。船行已渐缓。
船艄有人在呼喝:“落帆,收篷……”船打横,慢慢的停下。张三手里的渔网突然乌云般撒出。
原随云笑道:“好快的网,连人都未必能躲过,何况鱼?”
只听那风声,他已可判断别人出手的速度。张三的脚,就像钉子般钉在甲板上,全身都稳如泰山。他的眼睛闪着光,一个本来很平凡的人,现在却突然有了魅力,有了光彩,就好像忽然间完全变了个人似的。
不多时张三的呼吸已渐渐开始急促,手背上的青筋已一根根暴起,脚底也发出了摩擦的声音。已在收网。这一网的分量显然不轻。
原随云笑道:“张三先生果然好手段,第一网就已丰收。”
胡铁花道:“来,我帮你一手。”
网离水,“哗啦啦”一阵响,飞上了船,“砰”的,落在甲板上。
每个人都怔住。网中竟连一条鱼都没有。只有四个人,女人。
四个赤条条的女人。
四个健康、丰满、结实、充满野性诱惑力的女人。
虽然还蜷曲在网中,但这层薄薄的渔网非但未能将她们那健美的胴体遮掩,反而更增加了几分诱惑。船上每个男的呼吸都急促,和尚也不例外——只有看不见的人是例外。
原随云面带着微笑,道:“却不知这一网打起的是什么鱼?”
胡铁花摸了摸鼻子,道:“是人鱼。”
原随云也有些吃惊了,失声道:“人鱼?想不到这世上真有人鱼。”
楚留香道:“不是人鱼,是鱼人——女人。”
原随云道:“是死是活?”
姬冉说道:“想必是活的,世上绝没有这么好看的死人。”
胡铁花嘴里念叨着:”这鱼人真是我生平仅见呀!“便想赶过去放开渔网,却又突然停住。
他忽然发现金灵芝正远远的站在一边,狠狠的瞪着他。大家心里虽然都想去,但脚下却像是生了根;若是旁边没有人,大家只怕都已抢着去了。但被几十双眼睛盯着,那滋味并不是很好受的。
初升的阳光照在她们身上,她们的皮肤看来就像是缎子。柔滑、细腻,而且还闪着光。皮肤并不白,已被日光晒成淡褐色,看来却更有种奇特的煽动力,足以煽起大多数男人心里的火焰。
健康,本也就是“美”的一种。何况,她们的胴体几乎全无瑕疵,腿修长结实,胸膛丰美,腰肢纤细,每一处都似乎带种原始的弹性,也足以弹起男人的灵魂。
原随云却叹了口气,道:“是死的。”
胡铁花忍不住道:“这样的女人若是死的,我情愿将眼珠子挖出来。”
原随云道:“但她们已没有呼吸。”
胡铁花皱了皱眉,又想过去了,但金灵芝已忽然冲过来,有意无意间挡在他前面,弯下腰,手按在她们的胸膛上。
楚留香道:“如何?”
金灵芝道:“的确已没有呼吸,但心还在跳。”
楚留香道:“还有救么?”
姬冉道:“既然心还在跳。那就是可以救的。”
原随云道:“能救她们的人,也许只有一个人。”
胡铁花抢着道:“这人在哪里?”
原随云道:“幸好就在船上。”
胡铁花道:“是谁?”
原随云道:“蓝太夫人。”
胡铁花怔住了,过了半晌,才讷讷道:“却不知道这位蓝太夫人又是什么人?”
其实他当然知道这位蓝太夫人就是枯梅大师。
原随云道:“江左万氏,医道精绝天下,各位想必也曾听说过。”
英万里道:“但‘医中之神’蓝老前辈早已在多年前仙去,而且听说他并没有传人。”
原随云笑了笑,道:“蓝氏医道,一向传媳不传女;这位蓝太夫人,也正是当今天下蓝氏医道惟一的传人,只不过……”
他叹了口气,道:“却不知她老人家是否肯出手相救。”
胡铁花忽然想起枯梅大师的医道也很高明,忍不住脱口道:“我们大家一齐去求她,她老人家想必也不好意思拒绝的。”
只听一人缓缓道:“这件事家师已知道,就请各位将这四位姑娘带下去吧。”
胡铁花的人又怔住。说话的这人,正是高亚男。金灵芝瞟了她两眼,又瞪了瞪胡铁花,忽然转头,去看大海。海天交界处,仿佛又有一朵乌云飘了过来。
舱房里突然传出一声呼喊!呼声很短促,很尖锐,充满了惊惧恐怖之意。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英万里动容道:“这好像是方才到甲板上那位姑娘的声音。”
原随云道:“不错。”
他们两人的耳朵,是绝不会听错的。
但高亚男又怎会发出这种呼声?她绝不是个随随便便就大呼小叫的女人,连胡铁花都从未听过她的惊呼。
这次她是为了什么?舱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难道那四条鱼真是海底的鬼魂?此来就是为了要向人索命?
胡铁花第一个忍不住了,用力拍门,大声道:“什么事?快开门。”
没有回应,却传出了痛哭声。
胡铁花脸色又变了,道:“是高亚男在哭。”
高亚男虽也不是好哭的女人,但她的哭声胡铁花却是听过的。
她为什么哭?舱房里还有别的人呢?胡铁花再也顾不了别的,肩头用力一撞,门已被撞开。他的人随着冲了进去。
然后,他整个人就仿佛突然被魔法定住,呼吸也已停顿。每个人的呼吸都似已停顿。无论谁都无法想像这舱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无论谁都无法描叙出此刻这舱房中悲惨可怖的情况。
血——
到处都是血。倒卧在血泊中的,赫然竟是枯梅大师。
高亚男正伏在她身上痛哭。另一个少女早已吓得晕了过去,所以才没有听到她的声音。
“人鱼”本是并排躺着的,现在已散开,诱人的胴体己扭曲,八条手臂都已折断。最可怕的是,每个人的胸膛上,都多了个洞。血洞!
再看枯梅大师焦木般的手,也已被鲜血染红。金灵芝突然扭转身,奔了出去,还未奔上甲板,已忍不住呕吐起来。
原随云面色也变了,喃喃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血腥气怎会这么重?”
没有人能回答这句话。这变化实在太惊人、太可怕,谁也无法想像。枯梅大师的武功,当世已少敌手,又怎会在突然间惨死?是谁杀了她?
原随云道:“蓝太夫人呢?难道已……”
高亚男忽然抬起头,瞪着他,嘶声道:“是你害了她老人家,一定是你!”
原随云道:“我?”
高亚男厉声道:“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你的阴谋圈套。”
她眼睛本来也很美,此刻却已因哭泣而发红,而且充满了怨毒之色,看来真是说不出的可怕。只可惜原随云完全看不见。他神情还是很平静,竟连一个字都没有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