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珣笑道:“仙姑所话,叫我凡俗之人,竟觉得有些飘飘然了,只这三言之法,何以止是非之辩了呢?”
妙玉也不端着,脆声道:“人或于事、或于物,有了感触,必以言语说出,他人得此说辞,辞达于意。其中却有两难,说话之人,未必能尽表其感触,听论之人,未必得辞之真意。此言传所以难。”
“人若拘泥成见,不得其真意而难之,甚无味也,更有诡辩之人,必以言辞相高下,以彰显其才,纵然得其真意,却装作不懂,必以其言辞之偏差而非难之,甚无趣也。故庄生用寓言,使言论无定传,会意而已,不得辩也;用重言,另取立论之人,达意而已,不得非庄生;又以卮言随发议论,至于人必欲争,乃所争者人之立论,也便免了纠缠。”
这番话说完,贾珣自思忖不提。
邢岫烟亦大觉有知音之趣,不由遥想庄生其人,又自以为有些傻气,脸上不觉挂上浅笑。
妙玉方迤迤然坐下。
贾珣忽起身施礼,言辞恳切道:“初来之时,珣实别有用心,真小人也,今仙姑不吝赐教,听得此中之意,顿觉羞惭,不可不言。”
说着又施了一礼。
妙玉心下暗喜,面上只淡淡点头,并不言语。
贾珣道:“前番读《秋水》,有这么一段,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说: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惠子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又说: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答道: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初以为所论得当,庄子却说: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两女知他后边有话,都静听着。
“庄子初言鱼之乐,固然不知鱼,不过将心比心,以鱼之游寓己之志也,惠施既为庄子之好友,安得不知其意,反以子非鱼难之,此辩士之论,仙姑所谓难其辞也,然庄子亦随之而论,以为反问,惠子不能反驳,又归于子非鱼,若必就此辩之,谁又能说服谁呢,故庄子以知之濠上化解之,不欲再辩也。”
妙玉微微点头。
贾珣又问:“可是,庄子既欲止辩,何以与惠施为友,常与之辩论呢?”
妙玉道:“庄生豁然之人,不因他人与自己相异,而疏远之。”
贾珣笑道:“居士得庄生之真意,必不会以珣之才浅,而却朋友之交了。”
妙玉正得意之时,没想到被拿住话头,心中亦难言喜怒,点了点头。
贾珣暗喜,又笑问:“请问妙玉姑娘,何谓天人之分?”
妙玉道:“天人,内外也,人所能为的,便是人,人所不能及,不能为的,便是天,逆天而行,必有灾殃。”
贾珣道:“天人之分,必然也是变化的了,人越会用工具,越能做更多的事,越能接近天了,由此观之,得道之法,岂非不在参禅悟道,而在百工巧用之流了?”
妙玉却不理他,转而对邢岫烟道:“到底劣根凡胎,是极易落套的,天人之间,质地相异,岂有多两斤土,白白的就成了金玉了。”
贾珣亦以为过犹不及,笑道:“到姑娘这里,哪怕金玉也没有不俗的,我更是俗透了,就好比宴席不可尽欢,最终不免于寡淡,今日已得了这许多,虽有未尽之意,强要咽下,只怕不得其味,便就此辞了,异日若有了新意,再行拜会,或可得庄生所谓辩论之乐也未可知。”
贾珣自退了出去,妙玉方道:“哪里就得乐了,当自己是谁,好自傲的人。”
邢岫烟心道:可不巧了,都是自傲的人。
却是不能说的,只话道:“总是下了功夫,还是和气的人,倒不似一般卖弄的。”
妙玉并不想同邢岫烟谈贾珣,故别过话头,又谈论起别事。
临别伤情,有了感触,不免想着于笔墨,两人又行了两组诗,以慰离别。
……
这日相谈之后,贾珣常往闲谈,妙玉偶出片语,常能醒其心,竟觉长进了不少。
又过了旬日。
铁三娘回了梅林小院之中,已将入夜,秋日的残阳沁着丝丝凉意,神色略显疲惫,见着贾珣练剑,笑道:“可是要对付我了。”
贾珣道:“三娘一路风尘,且先歇息吧。”
铁三娘笑了笑,跑将去,只留下一阵带着血气的香风。
翌日晨。
两人又在院子里遇见,铁三娘经过一夜休息,精神头也好多了。
“秋菊也将谢了。”铁三娘说。
贾珣道:“梅林也将开了。”
铁三娘笑道:“让我试试,你的剑练得如何了?”
说着,将一柄剑递给了贾珣。
贾珣接过。
剑鞘是上了黑色的漆,是木头做的,看不出木名,剑锋带着淡淡的银色,剑柄亦是黑木,挂着粽子样式的橘色剑穗。
贾珣笑问:“这算是定情信物吗?”
铁三娘道:“让我试试你的剑法,再论口舌。”
说着边双剑相接,铛铛砰呲比划起来。
渐觉有些出汗了,两人方停下。
初晴一直廊上看着,见两人停下,连取了两张干帕子来,给贾珣擦汗,挂上披衣。
见初晴回去,铁三娘方才道:“你这剑法倒学到了几成,可另一桩事却没办妥。”
贾珣笑问:“请三娘明示,哪桩事我没办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