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在刹那间,贾珣心中的彷徨之感便消失不见了。
一种没来由的信心从心底涌起来,对啊,父亲会引着他的孩子,走上坚定的路。
贾珣应道:“有奢靡的,也有凄惨的,我心里希望付出的人能有收获,而非辛勤劳动后,却换不来粮食和冬衣,有时我也怀疑,自己该不该这样想,因为父亲的缘故,我就不曾付出什么,却收获了很多,好像背叛了谁。”
贾枚道:“你可以像以前一样,去快乐的生活,你不缺钱,哪怕在京城里,你舅舅那样的人家,谁又能欺负你呢,你在自寻烦恼啊。”
贾珣知道父亲在开导自己,也不由思索起来,痛苦的根源在何处,烦恼是自寻的吗?他可以不去寻的。
贾珣道:“父亲,我有种感觉,人生并不是连续的,在某个时间,被分成了两段,第一段是你的孩儿,另一段却不是了,你能懂这种感觉吗?”
贾枚柔声笑道:“是这样的,人并不只会生一次,一次是妈生的,还有一次是在这身体上重新长出来的,你比我懂得还早些,人的新生就像一次母亲的分娩,对大多数人而言,都是极痛苦的,你是为此烦恼吗?”
贾珣道:“我有些不懂,迷迷糊糊的。”
贾枚道:“很久以来,我都不曾教过你什么,或许,你还怪过我,但没关系,迎接新生命的诞生,是急不得的,如今你走到了这个路口,我现在告诉你,你正在经历什么。”
贾珣抬头,看着父亲。
贾枚道:“每个人的身体,都是父母偶然的赐予,没有人可以拒绝,但这个身体并非完整的生命,就像蝴蝶必须破茧而出,人也要在这个身体的养分中,化成蝴蝶,这个新生命,是属于每个人自己的生命,在这之前,就像蚕蛹一样蜷缩在方寸之间,在这之后,方可振翅飞翔,在这之前,人就像浮萍一样飘摇,在这之后,人就像大树一样坚挺。”
贾珣感觉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又悄然滑走。
“父亲,我仍不明白。”
贾枚将手按在贾珣肩头,鼓励道:“当你犹豫时,不要觉得自己软弱,这不是软弱,因为你有了思考,看到了命运安排的许多别的选择,而这许多的选择中,没有一个声音能命令你,所以才会彷徨,这时候,你要学会做自己的主人,我并不能帮你做太多选择,你要承担起自己的责任,彷徨和犹豫不是弱点,是长大的必经之路。”
当那双大手轻拍在贾珣肩上时,他才发现自己并未长大。
他感受到那双沉着双眼里殷切的期盼,在逍遥游中没有望见的逍遥,却在片语之中发现,年龄并不意味着长大,婴儿也不是开始。
父亲的教言只有一句话:对自己发号施令。
又好像有很多话,在不言之中。
贾珣不禁含着热泪,问:“父亲,这话对大哥也说过的,对吗,他一定,已经做出了选择,化作了蝴蝶了。”
贾枚笑道:“他啊,你会见到他的。”
这次教言很突然,但的确让贾珣原本有些低沉的心情好了不少,同样一片灰蒙蒙的天空,忽的折射出清泉边上的彩虹来。
贾枚道:“我再问你,你想要做什么?”
贾珣应道:“我仍不能给出一个具体的回答,但我并不迷惑了,因为我知道,我终将找到的,在不久之后。”
贾枚快然大笑道:“你给了一个超出我预期的答案。”
又沉声道:“从今天开始,你便不再是一个孩子了,你若有问题要问我,我会尽可能告诉你,你需要什么,我也会尽量满足,但有一点,不要找任何借口,这是一个做自己决定的人必须承担的。”
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贾珣无法描述,他知道自己还是老样子,也知道从此以后,他不一样了。
见贾珣平静下来,贾枚问:“关晓河找过你了吧。”
贾珣点头,又问道:“这事我挺着疑的,他专程在酒楼等我,我和他约定,让他帮我建立一支亲卫。”
贾枚捻须颔首道:“他虽有洒脱不羁之表象,内里却是个极严肃的人,他不是可以当手下人使唤的,这样的人,只要你们的志向还一样,就不会背叛,将他当兄长一样对待,记住,阴谋诡计可以对敌人用,千万别对兄弟用,要光明正大,尤其对自己。”
——要光明正大!
这话如暮鼓晨钟,让贾珣猛然一惊。
从何时开始,总以恶意揣度着他人,连带着自己也沾染了腐烂发霉的气味。
细细揣摩,若有所得。
贾珣问道:“父亲,刘勰这事如何?”
贾枚道:“你莫要怪他,在济南我已发现他有问题了,而且他的出现,本身也是陛下有意的安排,陛下对我并不信任,留着他,我反而好办事些,我留下他,也是想看看,反贼是否真的会对你动手,要怪,便怪我好了。”
贾珣道:“父亲的意思,我知道,那时关大哥也跟着我们,父亲知我无性命之忧,如此行事,也算孩儿为父亲做些小事。”
贾枚道:“这些人自称红巾会,想要重新均田,效仿太祖起事,但边疆开拓,虽仍有摩擦,京师无虞,终究难成气候,对他们,不过想捡个漏,看有没有利于山东之行,但那日蟠香寺围剿,却来了一群训练有素的死士,让事态发生了变化。”
“经过两头线报的对比,死士极有可能是林如海的人,当时还只是怀疑,但紧接着就出现了盐政衙门被围攻的消息,我几乎可以确定,是他调动人手的动作被发现了,趁着其兵力空虚,被袭击了。”
贾珣问:“证据确凿吗?”
贾枚道:“不能,但种种迹象很多,他和将你掳走的红巾会关系匪浅,还提供了不少银钱支持。”
贾珣迟疑道:“万一是捕风捉影的事,也不好冤枉了忠臣不是。”
贾枚忽的停下来,笑道:“怎么,怪我不该拒绝了?”
贾珣只好沉默以对。
贾枚叹道:“这里头牵扯太多,我再问你一次,你真的就决定想要娶林家姑娘吗,你果然如此决心,我立刻回去找林如海。”
见贾珣犹豫。
贾枚道:“其实我希望你答应的,但是也好,至少不必牵扯其中了。”
贾珣问:“父亲滞留在江南,是要声东击西吗?”
贾枚道:“我在等,布局如何,别人并不总按着布局走,我也没那么神算,不过是走一步算一步,林如海这里,已是意外了。”
贾珣早注意到外头有人晃,知贾枚尚有公事,便拜别父亲,未在衙门留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