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鹤发童颜, 一身轻薄丝衣丝履,只一根细金缕簪, 压住了一身的贵气。和寻常老妪唯一不太相同的地方, 便是那双嵌在皱纹间的眼睛, 里面无一丝浑浊昏昧,反而尽是如年轻人一般的犀利和精神。
韩夫人每日修身养性, 每天来织坊逛那么一小圈,名义上是视察, 其实也就当是锻炼身体。
织女们齐齐下架, 盈盈行礼。有些大胆开朗的, 还笑着打招呼:“老夫人气色又丰泽啦!羡慕死咱们!”
罗敷得到侍女的手势, 赶紧放下醴酒, 站起身来。老夫人时间宝贵, 得抓紧机会跟她说上话。
而周氏和胖婶两人,头一次和这种身份的贵夫人相见,未免有些胆怯。相互看一眼鼓劲, 也站了起来。
罗敷经过两个多月的修炼,也颇练得一些行止进退的气度。在侍女的轻声介绍中, 盈盈躬身为礼, 又让周氏和胖婶自我介绍了。
韩夫人家大业大,前来拜访讨教的各路妇女如过江之卿。老夫人习以为常。
笑道:“你便是邯郸秦氏?”
人之常情,越是年长,越是反而喜欢青春的事物。眼前的女郎年止十六七,生得齐整讨人喜欢, 虽无世家贵女的诸般仪态,却由内而外的散发出年轻人特有的健康和朝气。
老夫人眼前不觉一亮,唇角微微扬了起来,又问:“我以前见过你吗?”
罗敷低头示敬。尊长开口,她才敢接话:“妾曾住邯郸城外,有幸来老夫人府上拜见过两次,学些织造手艺——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啦。”
最后一句话是有意加上去的。知道韩夫人未必记得自己,于是把年代说得久远一点,免得让老人觉得自己记忆下降,徒增烦恼。
韩夫人“嗯”一声,看看她满头乌丝盘成垂髻,觉得明白了。
未婚少女也有梳髻的,但一般都是流行的、活泼的样式。而她这一头中规中矩的垂髻,点缀着一枚低调稳重的玉梳,则明显是已婚少妇的打扮。
于是笑问:“后来呢?是出嫁了?”
罗敷微一脸红,瞟了一眼身边周氏,点点头。
整天被人“夫人夫人”的叫着,有时候她真有一种“自己出嫁已久”的错觉。
韩夫人口中跟她聊家常,脚上没闲着,迈步走过几架斜织机,检查了一下织物的疏密程度,皱了眉:“没吃早饭吗?为何不用力些推筘?”
那被批评的织娘连忙垂首:“知错了。”
韩夫人一走动,后面的侍女齐齐跟上。罗敷几个人也赶忙亦步亦趋的走在她侧后。
韩夫人看到她身旁还有两位妇人,也没冷落,各自问了几句。当听说胖婶七个孩子死了六个的时候,忍不住微微动容,侍女连忙递过丝帕。
韩夫人接过擦了擦眼角,平和说道:“世道多艰,能独善其身就是幸运。那几个孩子也是跟你没缘分,想来现在已投了安平康乐之家。倒是咱们活着的,长路漫漫,还得上下求索哪。”
胖婶没太听懂这话,但知道大抵是安慰之词,唯唯而应。
韩夫人何等老成,立刻看出来,周氏和胖婶都没什么文化,走路走得如履薄冰,对她这个老夫人也是一半尊敬,一半戒备。像是秦女带来的仆妇吧,秦女又对她们挺恭敬的。
于是笑道:“你们还没参观过我的织坊吧?随便看,别拘束。”
算是给了两人一个台阶。周氏和胖婶连忙道谢,退到百架织机当中,观摩学习了——也是此行的目的之一。倒也不敢走太远。
空留罗敷有点心虚。心中盘算着措辞。该如何向韩夫人开口……
韩夫人却先问她了:“你今日是来……谈织造之事的?是家里有闲置的机子,还是有多余的丝?还是……”
这是把她当成来寻求生意合作的了。罗敷连忙摇头。
“妾主业织造没错,但……”
她说毕,小步趋到韩夫人面前,袖子里摸出个两指宽的小竹筒,躬身笑道:“今日前来叨扰,也没什么可以孝敬的,些微小物,夫人拿着玩儿。”
早就准备好哄老太太高兴,礼物怎能不事先备着。方才韩夫人一直没给她多少说话的机会,现在终于能拿出来了。
韩夫人看一眼,立刻心知肚明,笑道:“这是有事求我来了?”
罗敷知道自己年纪阅历摆在这儿,哪敢跟韩夫人耍心计,低头看着韩夫人衣襟上的芝兰刺绣,老老实实答道:“是有事求夫人。妾以往承蒙老夫人照顾,虽然对夫人来说,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但妾收益良多。这点不值钱小物,算是交个答卷。至于今日之事,倒也不是什么生死大事。老夫人乐意的话,随便指点一二,妾都受用不尽。老夫人要是懒得管,妾就当今日来看望夫人,见夫人身体安康,也就满足了。”
韩夫人呵呵大笑,将那竹筒接过来:“小嘴抹蜜,真会哄人!——骂起人来,也厉害吧?”
罗敷脸上一热:“夫人慧眼如炬。”
韩夫人将那竹筒塞子打开,在侍女的帮助下,慢慢将里面的东西抽出来。
刚抽出半截,身边的侍女就大吃一惊,忍不住轻轻叫了一声。
韩夫人家财万贯,什么宝物没见过。但这个秦女送出来的,却和她以往见过的任何珠宝都不一样。
是一件衣。
一件素色纱衣。样式端庄稳重,恰合韩夫人的身高体型。
而且这纱衣薄如蝉翼,轻如烟雾,除了深赭色的衣领袖口,一眼看去,整件衣竟如透明。隔着双层纱,看到秦女明媚的笑容,带着些紧张的羞涩。
韩夫人活了七十年,从没见过这么轻薄的衣衫。放在手里提一提,约莫一两重?
而那个装纱衣的小竹筒,小得完全可以握在手掌里,竹节不露!
韩夫人赞叹之余,立刻明白了她送这东西的用意。重纹织锦以厚重为贵,而纱罗以轻薄至上。这纱衣的价值也许不过数百钱;但若真是她亲手所制,这个十几岁的小女郎,在纺织方面的天分,实在是她这些年见过的佼佼者。
老夫人眉开眼笑,命令一个侍女:“拿我常穿的那件素纱罩衣来。”
侍女片刻后便回。韩夫人从托盘上取下自己常穿的的纱衣,一手托一件,高下立判:罗敷送上的这件,重量几乎要轻上一半。折好之后,又薄了一半多。
韩夫人皱纹舒展,眼中露出少女般的好奇:“怎么织的?”
罗敷实话实说:“是因为妾家中的蚕舍,一开始用了个外行管着,以致幼蚕发育孱弱,后期虽有补救,但已经影响了结茧——吐出的丝虽多,却细。按理说,这种细丝容易断,应该用在双股织物上。但妾又想,若是能单丝成匹,那织出的成品岂不会轻薄许多——这就做了几次试验,才有了夫人手中这件衣。夫人可以试试,不比寻常衣物脆弱呢。”
至于她到底是如何做的“试验”——如何煮茧,如何选丝,如何捻绕,如何烘干——却是保留不说。这是纺织业里约定俗成的规矩,各家都有各家的秘诀。倘若她一下子和盘托出,韩夫人倒要皱眉了。
果然,韩夫人只听了个大概,便即满足,没再多问。
一边听,一边让侍女伺候着,把那纱衣穿在身上。老夫人一下子成了老仙人,身周笼着轻烟薄雾,飘然若飞。
透过纱衣看,底下的丝绸衣料,花纹依旧清晰。旁边几个侍女啧啧称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