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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放鼓起勇气,朝四周看了一眼。
不出他所料,白水营全部人众僵立不动,看他的眼神极其复杂。有震惊,有疑惑,有鄙夷,有忿怒。
淳于通最为耿直,叫道:“那人方才说什么?”
他怒发冲冠,看他的眼神里像有火苗。王放觉得,倘若自己不姓王,此时已是他铁掌中小鸡一只。
他将兖州之行迅速回忆一遍,暗悔自己还是太嫩。卞巨早就看出来,那信根本不是谯平写的!
他抗住了卞巨的眼神威压,敷衍过了卞巨的旁敲侧击,自以为骗过了这个老狐狸。
未曾想,卞巨只是看破不说破,配合他演了一场雪中送炭的戏。打压了方继,收获了名声,更是拐得智囊谋士一位,可谓一石三鸟。
临走临走,却把他王放给结结实实的卖了!
说什么他“得偿所愿”,岂不是暗示白水营诸人,他十九郎贪生怕死,又觊觎高位,不惜借刀杀人,恩将仇报,弄走谯平,好自己当“主公”。
他他眉峰紧锁,眼尾挑着锋利的光。一咬牙,拔步追上卞巨:“明公留步!”
卞巨回头,怡然自得地微笑:“小公子还有何事?”
小孩子果然沉不住气,这就要开始对质了?
传假信之事板上钉钉,他敢辩解,只能是越描越黑。
王放却没说一句兴师问罪的话,反而收敛住肃杀傲气,礼貌笑笑。尽管那笑容假得僵硬,连酒窝都没抿出来。
他说:“明公,方才我继母秦夫人,偶然掉落一张锦帕,明公拾到了?”
卞巨一怔。他千算万算,没算到王小公子会莫名其妙问这么一句。
随口说:“……不是还给你了吗?”
王放语速飞快,脸色明快而天真:“可我看明公见到那锦帕,神色微动,似是识得上面花纹。”
卞巨更是摸不着头脑。他较量过久经沙场的宿将,算计过老谋深算的高官,却唯独未曾被弱冠少年贸然诘难过,有些弄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难道是破罐破摔,干脆和他套近乎不成?
干脆实话实说:“那又如何?那纹样独一无二,可我却识得。大约三年……四年之前,洛阳来过几个异国使臣,天子命锦署按照他们异族崇拜的神兽,织造了一批锦,作为赏赐回礼。当年我……咳咳,当年我在洛阳随侍天子左右,恰好见过一匹余下的瑕疵料。这花纹实在太过难看,因此记得清楚——只是,官办锦署里的东西,向来不准流入民间,但有剩余布料,立即销毁。秦夫人似乎并非宫闱中人,她又是如何得到这种料子的?我倒是好奇呢。咳咳咳。”
王放垂眼,默默将卞巨的话重复一遍,记牢。
然后他展颜微笑:“多谢明公解惑。天寒路远,明公慢走。”
送走两个州牧,数万大军渐次撤离。白水营重归平静,却又静得死气沉沉。
王放召集营中大小头目,硬着头皮开口:“这个、大家……”
各人自顾自。颜美把玩杀猪刀,曾高嗅嗅羊皮袍,淳于通朝他翻白眼。胖婶抱两篮蔬菜经过,有意无意的,朝地上啐一口。
雁群飞过,一片残叶飘落枝头,寻寻觅觅,打着转儿,落在地上的斑驳碎叶中,消失不见。
卞巨临走前那番别有用心的话,大伙可都听见了。十九郎一个字也没驳斥,还将那卞巨微笑送走,众人也都看在眼里。
主公失踪,谯平临危受命,惨淡经营三年,众人看在眼里,莫不尽心佩服。
本以为谯平是自愿跟随卞巨而去。未曾想,整个事情背后,原来另有黑手。
大家仿佛在刹那之间恍然发现,十九郎早不是小孩子。主公不在的三年时光,他长了个子,更长了心机,学会争权逐利,学会算计人了!
以前谯平不让他参与大事决策,是因为他年岁未足,见识不广,更是时而闯祸。可也从没亏待他!
淳于通率先“哼”一声,牙缝里挤出句话:“肚子饿。我去弄点东西吃。”
也不管王放准不准,大踏步走了,跟王放擦身而过时,冷冷说道:“但愿主公早日回来,看看你干的这些事!”
此言收获一片压低了的赞同。曾高向来刻薄,小声附和一句:“十九郎,我看今日跟着卞巨走的,该是你才对。”
言外之意,论虚伪狡诈、暗箭伤人,他王放跟卞巨倒是一脉相承,十分适合狼狈为奸。
这话未免重,有人拉着曾高劝解:“积点口德!十九郎不也是为了咱们的安危着想么!虽然……做得不太坦荡,但事已至此,骂他也没用啊。毕竟他还小,以后咱们慢慢的感化教导,让他回归正道便是。”
王放听在耳中,无端觉得天凉,额头却有点烫,抵在冰冷冷的漆木柱子上,冰意灌顶,打个冷战。
他突然想笑。不知听谁说过,做人这一生,最要紧的便是找对自己的位置。不属于你的东西,若是强求,它必会加倍的报复回来,连带将你已有的一切,都无情吞噬掉。
今日是漫长的一天。所有人都经历了大起大落,都经历了性命之忧,都不止一次尝到了绝望的滋味。
赢家只有一个人。那人不是自己。
但……
他轻轻摩挲手套上的纹路,告诉自己,那个“赢家”,也未必赢得了他所期待的全部。
他也不“训话”了,命人收拾宴厅,打扫残局,壮丁武士各自回去休息。紧绷了一日的弦,暂时放松下来。
然后强颜欢笑,说道:“大家受惊一场,想必都累了。明日此刻,再来议事不迟。”
众人这才嘟囔着散了。营中巨变,蓦然易主,确实需要时间消化一下。
王放自己默默散步。他身为“主公”,本应前呼后拥,奈何无人愿意做他跟班,他只能孤零零一人。
走着走着,就走到一方整洁的小院子前。门口几丛桂花。只闻香气,不见花朵——那花已被采下,酿酒制香了。
他左看右看,才认出是罗敷的住处。往日他倒是来得不少,但都是趁着黑夜,并且不走正门。猛然在大白天看到,难免有点陌生。
他对门口守着的小校说:“我来……看望主母。”
罗敷的房门开着。一个小厮在打扫院中落叶。明绣在里头走来走去,一会儿拎箱子,一会儿拖扫帚。见了王放,头也不抬,袖子用力一甩。
王放赔笑,上赶着问:“阿……颜,做什么呢?”
这才换来一句没好气的:“帮夫人收拾东西!”
王放进屋之前犹豫了一刻,才除下沾尘泥的鞋子,轻手轻脚进了去,自己通报一声:“拜见阿姑。孩儿问安。”
屋内没熏香,可依然飘着若有若无、清可绝尘的香。不知是不是门口的桂。
出乎他意料,罗敷在练字。她执笔已经很熟练了,柔软纤细的手指头握着松木笔杆,衣袖卷一层,左手拢住,以防沾墨。她脊背挺直,跪坐在柔软的绒垫子上,一笔一划描得专心。
甚至,王放发现,她甚至学去了他握笔时的一个小毛病——写捺的时候,喜欢用食指捻转笔杆。
他刚要乐,往她手下的竹简上一看,又笑不出来。
她只描了四个字,是他以前教过的。
“韬光养晦”。
王放心口如同被灌了一瓶酢,紧张讪笑,安安静静在她对侧坐下来,双手搭在膝盖上,不敢出声,目光描摹着她的动作。
罗敷写完最后一个“晦”字,才抬了下眼皮,不温不火地看他一眼。
他轻声问:“为什么让阿毛收拾东西?”
罗敷撂下笔,却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淡淡道:“如今你是营内主事,继承父业,名正言顺,想必不再需要什么主母来维系威望。”
话说得严肃,可尾音忍不住颤一颤。
她觉得自己被骗了。和别人一样,一直把十九郎当成童心未泯的孩子:虽然有小机灵,不至于暗算人;虽然跟她有些不合礼法的接触,毕竟心地不坏。
可卞巨临走那番话传到她耳中,不由她不震惊失望。
她片刻间弄懂了好多事。下定决心,这就卷铺盖走人,不跟这心机深沉的小子多加接触。
今天他暗算别人,谁知哪日,会不会暗算到自己头上。
况且,过去谯平是不知她真实身份的。有她在白水营,哪怕是做木偶,谯平也算是心怀希望,不至于被这副烂摊子压垮。她觉得自己多少能助人为乐,发挥些作用。
而现在呢,王放和她,都是配合演戏的。戏台子都塌了,掩耳盗铃有什么意思!
可看他在面前跪着,双瞳如水,眼圈微红的模样,还是略微心软,忍不住开口质问。
“过去我问你,为什么整天跟鸡羊牛马打交道,做出不爱读书的样子,让人觉得你不求上进……”
王放余光瞟一眼屋外。明绣在跟一口竹箱子较劲,把箱子盖儿掰了个散架,正在专心致志地修。
他目光回落在她手下的竹简上,坦率答:“是。你可以认为是在韬光养晦,让人不生忌惮我之心。长辈们希望我长居书斋,学圣贤道理,但我也要锻炼筋骨气力,以备突发之事。”
“你时常出去游荡,夜不归宿,也并非贪玩……”
“是。顺带出去搜集消息风声,以解时局。白水营大多数人,只知做眼前事,数不出三个以上军阀的名字。”
“你早就有意取代谯子正。”
这句话有些过于锋利。王放气滞一刻,低眉顺眼,慢慢措辞,声音冷静而自制。
“是……有些话我不敢公开说。他一心维持现状,只想等我阿父归来时,向他交换一个完好无缺的白水营。可他不愿往外看。外面早已不是明章之治的时代了,而是丛丛的密林。周边的巨树,一个个生长得越来越强大,排挤我们,吞并我们。而我们却始终在原地踏步,做那个世外桃源。你觉得,这样的日子,还能维系多久?”
他倒有些诗才,每每用一些颇有意境的比喻,都能让人眼前一暗。
“可你也不能……”
罗敷讲不出大道理,一腔的闷气,“也不能……你、你瞒着所有人……”
王放轻声辩解:“我没瞒你啊。”
随口一句,尾音未落,发现说错话,赶紧掩口。
罗敷倏然脸红过耳,小虎牙咬出一响。
“那是因为我愚笨没见识!你心里清楚,就算告诉我,我也不懂!我也不会问!”
她既伤心,又颇有自知之明地想,跟王放比,自己可不就是愚笨无知吗?他读过的书,大约比她说过的话都多。他写过的墨,比她喝过的水都多。他之所以毫无顾忌地在她掌心写了“兖州”二字,是因为确信,她连兖州在南在北都未必知道。
她那点自尊心被点燃了,心中的烟火熏得她眼眶发红。
王放低头,等她气过了,才说:“别人也许懂兖州,但是不懂我。我要是像子正兄一样,一味寻求什么坦荡正义,你……阿姊现在,尚不知身在何处。”
罗敷气得想笑,压低声音,咬牙说道:“你……你……难道你是为了我不成!”
他脸颊涌上晕红,喘息一口,不甘示弱地向外一瞥,“是为了阿毛!成了吧!跟你没关系!你不担责!”
罗敷气鼓鼓看他。越驳他越钻牛角尖。气自己天真单纯,居然一直被这人蒙在鼓里,任他摆布。
她洗笔,搅着那缸浑水,就是不搭理他。
王放跟她顶一句嘴,心中颇有后悔,大着胆子,慢慢帮她收拾笔墨简牍,轻声说:“阿姊,我从小听够了大人们说‘为你好’,借这个名义,让我违心而行,做不舒坦的事。所以今日,我也不说我是为你好,免得让你也不舒坦。我也不说是为了任何其他人,免得让人觉得我是在降恩惠。
“我其实是为了我自己。我这人心软,连头猪都没杀过。若要让我眼睁睁看着白水营被血洗一片,纵然我能侥幸苟活,今后日日的噩梦,如何能逃得掉?”
罗敷知他是花言巧语,可那花言巧语偏偏打在她心上。他难道不是天生做赵高的材料,随随便便,就能把黑说成白?
知道辩不过他,困难地说:“好,你问心无愧,那你去学方继,学卞巨,去打仗,去争霸好了!以后我若落在你手里,还请你高抬贵手。”
明绣终于摆弄完那个竹箱子,风风火火的拎着进来,特特绕过王放跪坐的那片席,嫌弃地看他一眼。
“夫人要收拾东西呢!衣裳裙子,贴身小件什么的,你赶紧回避,别赖这儿不走。”
王放抿唇,端坐不动,抱歉地微笑:“夫人命我面壁思过,聆听训斥,我不敢擅自离开。”
他瞳仁漆黑,深过她笔尖的墨,一眼不眨的看她,看得她忽然眼酸。
明绣柳眉倒竖,“你……”
罗敷不落忍,轻声说:“算了,让他待这儿吧。”
自己起身,假装看不见他,慢慢拾掇房内的杂物。
王放突然问:“那么,阿姑打算去何处?”
罗敷:“……”
突然瞥到外间的旧织机。才想起来,舅母多半早已被他忽悠着搬家了!她还有何处可去?
难道这也在他的筹划之中么?一环扣着一环,让所有人都落在他的计划里?
铜香炉里熏香燃尽,最后一缕白烟冉冉上升,消失不见。
她怒视王放,瞪一眼,不服输,轻声说:“那我随便找个地方住下,或者去韩夫人那里做事,不挡你当家作主的路。”
明绣帮腔:“我跟着侍候夫人,不在你这儿多吃一口饭。”
王放低头,讨好的语气:“阿姑若执意要走,也请先留几日,容我……派人打听你家人的去处。”
罗敷心里冷笑。谁知道他会不会真的派人“打听”。真打听出来,又会不会告诉她。
她狠下心摇头,慢慢收拾床铺,叠自己的衣服。忽然手一翻,枕头底下翻出一卷卷整齐帛书,带着轻微的鞣制皮革的气味。精白的布面上,一字字,一行行,都是他亲手给她抄的课本。
她突然毫无预兆的哭了。泪水一滴滴落下,洇湿了“不亦乐乎”四个字。
明绣赶紧跑来,大惊小怪:“夫人!十九郎又跟你顶嘴了?你别听他花言巧语!我把他赶出去!”
这次是动真格。一边说,一边卷袖子。两条杀过猪的小细胳膊来回晃。
王放落荒而逃,丢下一句:“阿姑就算要走,也请等到明日。求你!”
罗敷擦泪,擦掉一颗,又涌出一颗。她看着门外瞳瞳落日,心想,不就隔一个晚上,有区别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