谯平所料果然没错。一波猛烈的倒春寒, 转眼之间袭击了整个兖州。新发的草木花朵、庄稼嫩芽,都被无情波及。冰霜慢慢结在阴凉角落, 吹在脸上的风, 也回到了冬天般的刀割质地。
没有铁打的人。一波一波潮水般的攻防过后, 攻守双方已经疲惫至极。再加上陡然降温,身体里的力气已经被榨干, 没人有力气再装石砲,没人拉得开两石硬弓。
卞巨皱眉听了文武汇报, 说道:“暂且警戒, 分拨休息, 留意敌人动向!”
城下, 白水营众将也做出同样的决定:“暂且歇了攻势, 咱们的人需要回去睡个觉。”
原本兵力足够, 可以轮换攻击。但此时,所有的部队都已轮了两三拨,实在是难以为继。
兖州城内, 有生力量尚且充足。不时有轻骑出城,一拨箭雨, 几处交锋, 却不恋战,骚扰过后,迅速回城,让士兵们不得安宁。
王放有点头晕。肋下的伤口火辣辣,似有铁锤, 一下一下地冲击他的五脏六腑。
他觉得或许有些发烧。天色骤寒,摸摸自己额头,却是炽热。
淳于通体贴:“十九郎,你也回营休息。”
四周都是白水营老人,也没人站起来繁文缛节的“恭迎圣驾”,直接呼小名。
王放开口,声音略微嘶哑:“卞巨不心疼手下的军兵。我怕他夜来劫营。”
大伙异口同声:“多派人盯着不就行了!”
但晚间多派人警戒,就意味着明天白日的战斗,战力会有所减弱。
谁都不是撒豆成兵的天神,就连最铁石心肠的将官,也知道倘若毫不体恤手下,把他们当奴隶压榨,那么在战场上,谁肯跟他一条心,替他挡刀挡箭?
大本营离东郡城墙二十余里,若退太远,则是拱手让出己方的战斗成果,给敌人以喘息之机。
但若离太近,没有修筑好的工事墙壕,仅靠人力守御,则又是将自己的弱点暴露在敌人眼皮底下。
张良也过来劝:“我们留在前线,你还是回去养病。不然……”
王放有气无力挥挥手:“我不回去。”
言语中有股子不知跟谁较劲的傲气。他宁愿和部署们同生共死,用死亡的威胁来让人暂时忘记那些流言蜚语。
而不愿耽于舒适,让人评论一句,瞧这些徒有其表的贵人。
他慢慢在队伍里踱步,不时说两句调皮机灵的笑话,或者揭两句卞巨的老底,引来一阵阵哄笑,来鼓舞人心。
咔嚓,脚下踩上浅浅一洼水,在黑夜降临后的一个时辰内,居然快速结了一层薄冰。他的靴子虽然擦了厚油脂,仍觉脚趾冰凉。
他忽然屏息,捂住疼痛的伤口,轻轻扭头,征询似的说:“趁夜砌墙,筑一道简单工事,防范敌人劫营,可好?”
淳于通摇头:“砌墙夯土,得要派人取土,再熬水熬胶,才能筑起来。这儿都是荒地荒草,哪儿有好泥?况且敌人不知何时会来骚扰……”
王放哑着嗓子,指点:“咱们又不是建罗马城,用不着那么精细。能挡个箭,绊个马,就足够。诸将听令,收集荒草碎石麦杆、碎铁片碎布片碎皮子,堆作矮墙,用绳索简单固定,再浇透水。然后……”
他没说完,众人已明白他的意思,先后迟疑问:“这……能管用吗?”
在幽州、凉州这种粗犷北郡,也曾有军民以冰筑墙,抵挡敌人袭击。但那都是滴水成冰的严寒季节,有时候冰城矗立,直到第二年开春,犹自坚`挺不化,还得让民夫花气力凿掉。
可如今,不过一夜的倒春寒,“冰城”能筑起来吗?
王放笑道:“尽管试试。如果能冻上自然是好,如果冻不上,也不过是成为一滩冰冷的烂泥,不管是人是马,踩起来难受入骨。况且咱们就地取材,堆些垃圾,又不耗太多工夫,一本万利嘛。”
大伙嬉笑,这才吩咐下去,让各组各营都照这样做了。
王放额外披一身羊裘衣,四处巡逻了一会儿,自己饶有兴趣地也和了点泥巴,堆了一截墙,还在上面捏了几个不同体型的小人儿,用细树枝描出五官,笑嘻嘻地跟旁边的小兵介绍:“这个是卞丞相,这个是他身边那个虎贲中郎将,这个是他的一号狗腿子……”
他带着病,玩了一会儿,终于体力不支,直接睡倒在当场,让人抱回了帐子里,放在床上睡了。
而在东郡城内,昏昏无力,“但愿长睡不复醒”的,还有另一个人。
一日之间,卞巨的咳疾仿佛出笼的野兽,嘶吼着四处践踏,撕咬他的五脏六腑。
眼看咳出的血丝越来越明显,周围的侍从和将官一片慌乱,卞巨茫然看着,周围人的嘴一张一合,有点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他觉得胸口像风箱,一会儿紧,一会儿松,一会儿好像被串起来的沉甸甸葡萄,一会儿又好似落进汪洋大海,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就差一夜,明天就是决胜的时刻,他不能让区区顽疾阻碍他的脚步。
但是他还没有把握完全取胜。今天晚上,城外那些生猛的敌军,或许也会很疲惫吧。
他把几员大将叫到他的床边,用丝帕掩口,低声命令:“今夜三更,领五千人,出城去敌营偷袭。”
几位将军性格各异,然而此时都面现为难之色,异口同声:“陛下,士兵们都疲惫了,需要歇息……”
卞巨冷笑:“咱们不是都还没歇息吗?做主人都尚且在劳碌,他们凭什么休息?”
轻轻推开手边的笔墨,一堆杂物中,抓出一枚令箭。
“让他们去!只要成功,明日打了胜仗,想怎么休息,就怎么休息!”
将军们只好接了令箭,领命而走。
卞巨继续倚榻,双眼放空,用力呼吸几口,看向上空天花板上的纹路,吩咐:“叫樊大夫来。”
他不怕死。他怕的是死之前没有功成名就,就没有流芳万古,没有给自己的子孙后世铺好一条康庄大道。
樊七本就候在外室,听闻传唤,立刻进来。
她行了礼,先拾起地上一枚丝帕,看了看上面的血迹,嗅了一嗅,又顺手蘸一蘸,放在舌尖舔一舔,皱眉。
不等卞巨开口,她先说话了。这在她的行医生涯中,算是十分罕见。
“主公最近忧思过度,用脑过多,喜怒不禁,对养病来说都是大忌。小人的医嘱,怕是一样也没有遵吧?”
也只有樊七一人,对卞巨这种口气说话,还能不被乱棍打出去。
卞巨冷然道:“人生在世,萦怀之事多矣,你把医嘱看得比天高,对孤来说,也不过万事之中的一事。”
“那唤小人做何?”
“孤只问一事:若从今日开始遵医嘱,能不能撑过这一战?”
樊七闭目,指尖拨弄药箱,无意识地敲打。
“恕小人直言。大战之时,公耽于得失,情绪激荡,是无法养病的。若公真心愿病好,不妨开城投降,然后想怎么养,就怎么养。”
卞巨隐约觉得这话似曾相识,而且樊七这口气并非玩笑。
他语气冰冷,眸子里光芒黯淡。
“你可知,上一个劝孤投降的人,眼下如何了?”
樊七不语。她心中清如明镜,如此不识时务、不惧生死的家伙,怕是只有那个叫谯平的书呆子了。听说他已被卞公下令除掉,免得他再散播投降言论,扰乱军心。
她不是那种为了理想可以舍生取义的傻瓜。当今世道,医者地位低,病人比大夫横。病人不喜她的诊疗方案,她马上换一个,确保自己的生命安全。
“嗯……小人说笑。其实投降了也未必能安心养病……”
卞巨不耐烦,打断她,“若开胸补肺,你有多大把握成功?”
樊七微微惊讶。当年她的师傅提了这么一句,立刻被当成图谋不轨,赐令自尽。
如今他倒主动提出来,可见内心急切。
可见师傅死得冤,纯属时运不济。
她用心估算,答道:“若是十年前,这方法大约有七成成功的可能。但事到如今,小人只能保证一半……”
“我不介意。给我做。”卞巨喘息急促,转脸看她,再补充,“若成功,孤封你做太医令,保你一生荣华富贵,不可胜享。”
樊七微微点头,没敢问出来的话是:如果失败了呢?
榻上的病人似乎料知了她的顾虑,冷笑数声,道:“如果失败了,那么孤死,全城之人也都一起陪死,你也不亏。”
樊七思索良久,孤注一掷地点点头。
“容小人回去准备一下工具和药剂。”
卞巨虚弱点头,挥手打发她走。
满怀希望地睡了一小觉,又被咳嗽咳醒,听着外间铜壶滴漏的声音愈发缓慢,门口的守卫怠惰,打起了鼾。
樊七始终没来。
直到天蒙蒙亮,才听见门吱呀一声。
卞巨握紧床边栏杆,“快进来!”
进来的不是樊大夫,而是一个浑身是血的将军,说话的声音一断一续,带着嘶嘶风箱声。
“禀主公……末将夜来率人劫营,但……但敌人不知用的什么方法,一夜之间筑了……筑了冰墙,虽然并不坚固,但……但咱们的人马毫无防备,还是损折大半。末将调度有失,特来请罪……”
卞巨胸口疼痛无比,已经听不进任何战况。
他只是叫道:“樊大夫呢?樊大夫呢?”
那战败的将军见自己没被追责,赶紧行礼退出。
留下一帮束手无策的侍婢和随从,七嘴八舌道:“没、没看见樊大夫啊……”
“找!别让他闲着!找到了,去把他给我捆来!”
樊七的府邸干净利落,一尘不染,床铺几案橱柜一应俱全,卧室里摆着针灸铜人模型,柜子里几包干草药。
灶台上一锅凉粥,地上弃着个空陶碗,碗底粘着几粒没吃净的粟。
就是缺个大活人。
再翻腾一遍,发现小件的金银细软,以及他随身不离的药箱,已经全不见了。
派去“找人”的两个倒霉蛋互相看一眼,心有灵犀地做出了同一个决定。
“兄弟,咱们也跑吧……”
樊七果然是跑了。她没有什么仁义道德的束缚,才不会为这个虚无缥缈的一半的可能性,搭上自己的性命。
况且逃的不止她一个。随着东郡的防务愈发岌岌可危,溜号的逃兵已经逐日递增。
就在前一日,卞公最喜爱的厨子不见了。晚间用膳,他品得芫香草蘑鸡丝羹的味道不对,还大发了一通脾气。旁人只能说这厨子病了,今日是小厮代劳——没人敢道出厨子逃走的真相。
樊七觉得,对于卞公,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一个不遵医嘱的病人,有什么治疗的意义?
然而她也出不去城。她知道在城边的某个角落,大概有百姓在秘密结集,试图挖出一条生死通道,在敌军破城之前逃出去。
这些战乱中的惊弓之鸟都知道,一旦顽强抵抗的城池被轰然攻陷,那些达官贵人也许能够通过各种权钱交易来保全自己的性命,而自己这些泥腿子,才是首当其冲的就是受害者。
可樊七也不知道该怎么找这些百姓。她生性冷傲孤僻,没有朋友,也极少和不相干的人交流。
她拎着个药箱子,不知该往何处去。
耀眼的朝阳迫不及待的跳出树梢,仿佛黑夜从来不曾存在过。那朝阳周边陪衬着一道道血红云彩。
冰冷泥泞的土地上一片狼藉。脚印,马蹄印,人尸,马尸,血迹,破损的刀枪……毫无章法地列着,那是夜来的战争痕迹。
三更时分,东郡城内果然突出奇兵,前来劫营。然而他们碰上的,是刚刚冻硬,坚如钢铁的冰块所铸的围墙,坚固得无法用刀枪弓`弩,甚至用投石来解决掉。快速反应过来的白水营夜哨躲在那矮墙后面,用标枪和弓`弩迅速还击。
东郡阵营里,有些曾经征战北地的将领,意识到那是北方居民惯用的以冰筑城之法。然而眼下,这冰并非纯净的冰,而是加了一堆杂碎,垃圾,也算是有创意。
但架不住它好用。
劫营的军兵杀敌五百,自损八千,灰溜溜收拾军马,退回东郡。
而夜间严寒,黑漆漆的没有月亮,又夹杂着神出鬼没的雨雪,白水营这边的兵也不敢贸然攻城。
临近天亮,城内杂声不断。忽然,城墙上现出一个个左摇右摆的黑点,仔细一看,竟是百十来个全甲士兵坠绳而下!
有人在城上大声喝骂,弯弓搭箭。在空中悠荡的人体,有些被近距离射中,撒手落下,摔成肉泥。
但更多的人已是安全下城。双脚一着地,立刻不要命地朝外奔跑,朝白水营所在的阵地狂奔。
一边摇着白巾,一边叫道:“投降,投降!”
箭枝追在他们身后。
然而这些投降的逃兵,事先大约也做了相当的准备。身后背了大捆稻草,身后射来的箭零零碎碎地扎在上面,倒绝少致命。
白水营方,守夜的是曾高。他听说东海先生下落明晰,高兴得又把他那旧皮袍子穿出来了。暖暖和和的一围,往外头一站。皮袄在寒冰天气中四处漏风,冻得他牙关相击,完全没有偷懒打瞌睡的机会。
见了远处一个个奔来的影子,他吓得出了一身大汗:“刺猬精?”
——临看清才发现,哪里是什么刺猬,那是背后扎的箭。
“放下武器!手放头顶,从这条路慢慢走过来!”
降卒们照做,一个个低头含胸,乖乖走近营地。闻到晨起做饭的炊烟,几个人当场口水满溢,滴了老长。
曾高忍笑,命令:“一人先给半碗汤饭。”
降卒狼吞虎咽吃饱,这才开始哭诉:“东郡已经粮绝了……呜呜,小人们实在是坚持不下去……卞公又不惜手下人的性命,让咱们饿着肚子守城,偷懒的斩……呜呜呜,只好冒着危险下城投降,小人们也知这是丢脸的勾当,但求天兵们宽宏大量,放小人们回家种田……”
曾高板着脸,不动声色听着,没表示立刻相信。
降卒跪下,又抹眼泪,悄声说:“而且东郡都在传,卞公……咳疾发作得厉害,恐已经……已经、那个……”
曾高蹭的一下站起来,冷冷道:“此话怎讲?若是你们撒谎……看见了吗?后头有现成的冰窟窿。”
降卒指天发誓:“若有半句谎话,小人后半辈子嘴里长脓疮!”
曾高觉得这个毒誓还算有诚意,再审几句,轻声吩咐手下:“去看看十九郎醒没醒。”
手下人还没走,忽然听到西北方又是轰隆几声响,布满阳光的山丘上,卷起一道道征尘。
迅速移来的大旗上,写的是个鲜明的“颜”字。
曾高不禁皱眉。颜美这家伙,跟他明争暗斗多少年,每次都不忘跟他争功。
果然,颜美得意非凡,笑容灿烂,连带那刀疤都显得格外平易近人。
“西北城墙垮了!”他还没跳下马,就迫不及待地宣布,“是百姓们掘塌的!快去增援接应!”
王放从昏迷中醒来。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肋下的伤口火辣辣,疼痛由里到外延伸到胸口,肩膀,腋下,手臂,他的手臂难以抬起,却更是无法放松。仔细品品那疼痛,好像涂了一层碎姜,又如同敷了冰,又时而像被人架在火上烤。
他在梦里幸灾乐祸地想,这不是烤肋条么……
想着烤肋条,不免口中生津,想到了暖融融的篝火,想到了阿秦坐在篝火边,脸蛋热得红通通,滋滋作响地给他烤肉,葱管似的指头,搓了一抹孜然椒盐,撒在那肉的纹理上。
他咽口水。津液划过干涸的喉咙,痛如饮碱。
有人在他耳边低语。不是轻柔的女声,却是个糙得吓人的大汉。
“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