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箭只是个警告, 其实敌军距离尚远,箭枝虽到, 伤不得人。
挡箭的亲兵只是胳膊上开了个小口子, 草草包扎, 继续雄赳赳地伫立城头。
卞巨拂袖下了城楼。他万金之体,自然不能和将士们一道冲锋陷阵。
只是留下“圣旨”:“死守城门, 谁都不许退却!今日是破釜沉舟之战,东郡若有失, 你们通通便是殉国之下场!此外, 征发百姓, 运土运石, 烧火煮饭, 城内不许有一个闲人!”
门口有人殷勤等候, 备了帝王级别的车马,“陛下回宫?”
东郡城中央,早就规划出了一大片风水宝地, 盖了现成的宫室高墙。内里奇珍异宝具备,装潢贵而不俗, 甚至仿造长安上林苑, 辟出了郁郁葱葱一片园林,内植奇花异草,养了珍禽异兽,挖了一道玲珑湖泊,多余的土方堆成了疏密有致的小山。
比洛阳那个寒酸老旧的宫城要美貌百倍。原是给那个“少帝”准备的养老之处。
然而“少帝”暴殄天物, 一步也没踏进来过。
卞巨只好勉为其难地将其据为己有,仅修改了几处丝帛氍毹的颜色——大汉协于火德,旗帜尚赤;而火生土,他的新朝享土德,应该尚黄色。
于是眼下宫中如深秋之色,放眼望去,一片黄澄澄金灿灿,甚是耀眼。
车马走到宫门口,只见人群熙攘,黑压压的一群百姓头。
见到他的“御驾”,百姓泪流满面,挥手相迎,不知是恭敬还是惧怕。
卞巨称帝,也知自己得位不正,因此对外散布的舆论,都是大汉朝廷如何罔顾黎民福祉,致使苍生涂炭。
相应的,他自己不能像以前的昏君一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他需要成为一个亲民的开国帝王。
于是当天就“下诏”,在宫城里建设府衙,每日抽出时间,亲自在朝堂上处理民事诉讼和纳谏,东郡百姓可以随意“上奏”不平之事。
这个举措,稍微给他聚拢了一些珍贵的人心。
但刁民贪婪,很快就不知餍足,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来麻烦他:婆媳不和,兄弟分家,土豪欺压百姓,恶霸强抢民女,卖菜压秤的,算命骗钱的,赖账不还的,酗酒闹事的……
一点也不顾及他的江山大业!
他心烦意乱,拉下帘子,眼不见心为净。
吩咐:“不去宫里。回丞相府!”
是耽在至尊的皇宫里,最后享受一回帝王的待遇,还是放手一搏,无论成败——他还没到糊涂的年纪,自然选择后者。
昔日宁静有序的丞相府里,早就成了一片混乱的临时指挥所。几名军师文人团团乱转,手里捧着纸笔简牍,像元日里的一串串蟠螭灯。
亲随高声通报:“皇帝陛下至。”
这声音略显粗糙。还来不及训练宫女宦官。
众人忙跪下迎接。卞巨一句“免礼”,一眼瞥见桌子上堆成一座山的文书,随手拿过一本,还没开始读,忽听外面砰的一声,山崩地裂,脚下有些发麻。
有人慌乱喊道:“敌人开始用石砲攻城了!天子——哦不,那个混小子亲自指挥!”
卞巨临危不乱,冷冷道:“东郡的外郭,是三年前我亲自监督加固的。三尺的基槽,中竖木桩,蒸土夯筑,内嵌瓦砾——四个字,铜墙铁壁。黄口小儿就算用砲轰个三日三夜,也休想轰出一个缺口来。”
众谋臣表示明白,“可是……可是敌人在往城内投掷滚木石块……也有伤亡……”
卞巨皱眉,“从城上放箭!”
“……敌人有盾牌……况且,况且咱们的箭枝存储有限……”
“那就现造!把城里的女人小孩都给我征来!搬砖运土不会,造箭还不会?尚书郎以下官吏,都给我脱了衣袍,亲自劳动!这些难道都还要我一样样说么!”
众人唯唯称是,连忙照办。
以往数年,卞公对外作战不可谓不多,然而多数都是攻城略地的扩张之战,很少有过守卫的经历。
像今日这样,窝窝囊囊龟缩城内,被敌人的箭矢碎石砸脑袋,尚且还击不得,实际上颇为少见,很多稚嫩的将官对此也无太多经验。
卞巨陡然恍惚,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的年轻时代,那时候他还是个小小校尉,缺兵缺粮缺武器,每日东奔西逃,担心被仇敌撵上捉住。
当他建立自己的根据地,一个个消灭昔日的敌人,并且一步步攀上权力顶峰之后,便逐渐习惯了指哪打哪,碾碎那些不自量力的挡车螳臂。
那种久远的惊弓之鸟的心态,已经被他扫入了记忆的尘埃,忘记是什么滋味。
往事如秋千,看似越荡越远,却不知何时蓦然回首,狠狠地甩了回来。
王放紧紧勒住马缰,低头轻抚马脸,安慰地对马儿说:“没事,打不着你。”
流箭如雨,滚石如雷。敢死的先锋队急速冲锋,又被人拦腰截下。刀枪相交,剑刃入肉,交织成让人心悸的战争的声音。
东郡的城墙,像一个千疮百孔的巨人,虚弱无力,但却坚实地矗立不动。
从那巨人的头顶,不时掉落一个个蚂蚁样的身躯,伴随着临死前的呼叫,摔入血腥的战阵里。
背面的旷野方整而空阔。金色的太阳挂在东南方上空,几乎看不出移动的轨迹。
时间不因人世间的仇雠而变得快或慢,它按照自己的节奏缓缓前行,俯瞰着一轮又一轮的生死交替,王朝更迭。
龚节满身是血。击杀了又一员敌军大将,迅速整队,顺便掠过王放眼前,叫一句:“公子,你还是退后吧!这里有我们!”
王放倏然扬手,剑刃打掉一枝流箭。颊边一道冷风。
数万人的战呼声震震如雷。他不得不声嘶力竭地大喊。
“我没事!我就在此处督战,若需要,我也能打!”
他身边护着的,是精英羌人卫队。然而人数却只有区区数十,陷在汪洋大海的混战里,犹如海中一叶飘荡的孤舟。
但他不愿藏到战阵之后。他已经自承混蛋了,若再不跟部下们同生共死,那岂不成了多角度全方位的大混蛋?
唯有浴血,才能减轻些微罪孽。
况且,他知道自己定然是重点围剿的目标。卞巨必定以高官厚禄,奖励那个能夺他人头,或是将他活捉的勇士。
天子的大纛竖立城下,便是标明了他的位置,给敌军指明了进攻的方向。
而敌军的行动越是规律可测,对己方来说,越容易聚而歼之。
果然,一个又一个眼尖的敌军发现:“废帝在那里!”
——在东郡这一方小小的城池之内,他已经被不打招呼地降格成“废帝”,以彰显卞巨执政的合法性。
兖州军马原本是来偷袭淳于通的侧翼。然而当见到王放就在咫尺之遥,任凭再训练有素的士兵,也禁不住加官进爵的诱惑。
骑手拨转马头,几员大将手持巨矛,向“废帝”发起冲锋。
王放岿然不动,喝令卫队:“拉弓!”
铁骑轰踏,地动山摇,尘土喷进鼻孔,呛人又血腥。
王放低声道:“别瞄人,瞄马。”
更多的敌人发现他身影。精兵保护之中,一员青涩小将握紧剑柄,凝望远方。他既没有虎背熊腰,也没有张牙舞爪,更没有遍布周身的腾腾杀气。虽然看似镇定,但也许是吓傻了?
钢刀铁剑流星锤,方天画戟狼牙棒,四面八方涌过来。
不少人因为擅自出阵,而被落单绞杀。但亡命之徒怎会被小小的死亡所吓倒?
“放箭!”
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奔马来不及转向躲避,马腹马腿顿时成了刺猬,哀鸣着左右摔倒。马上的骑手破口大骂,有些被直接甩飞,有些摔落在地,未及爬起,便被乱枪`刺成肉泥。
兖州方面的传令兵不得不冒死入阵,吼出修改后的“圣旨”:“活捉废帝者,赐公乘;斩杀者,赐列侯;但是——不听将令者,随时可斩!”
王放抿嘴偷笑。当初的兖州牧卞巨,以军纪严明著称于世。现在呢,大军溃败,新征的壮丁来不及训练,已是一盘散沙。
笑容迅速消失。一个身长九尺的黄瞳猛将居然从尸山血海中杀出血路,在几个人肉盾牌的护卫下,直冲过来!
“无知小儿!”那人吼道,“来决一死战!”
这人是罕见的巨大块头,王放快速一测算,胳膊比自己大腿粗。
乱世之中,人才辈出。那些武艺绝顶之辈,不光是靠着天生神力,更是多年苦练之功——三岁拉筋,五岁站桩,八岁骑马,十岁抡刀,不间断的打煞气力,刀锋日日舐血,方能成就一代名将。
而他呢?跟大黄打架的经验比打人丰富。过去的几个月,他找尽一切机会,奔跑、骑马、上房、爬树,总算是没让囚笼生活把自己掏虚掏空。
他才不会傻到出去一对一的“决一死战”。但他也不打算临阵脱逃。
他拔剑出鞘,做个样子,同时悄悄摸出自己的连发小弹弓,紧张嘱咐护卫:“依旧是射马……”
说时迟,那时快,黄瞳猛将已冲到面前,伸手欲擒他。
王放灵活一躲,弹弓击出,石头子儿直接打在那人额头上。
但他皮糙肉厚,只是晃了两晃,一股鲜血顺脸留下。他抹了一把,气得哇哇大叫。
再一弹,打碎对方一根手指骨。王放大叫:“搠马脚!”
同时一剑挡过刀锋,闻到一股浓烈的汗味加血腥味。
扑通一声,大力士落马。卫兵们七手八脚地乱枪戳他,他身着甲胄,加之肌肉厚实,居然一时未死,使出最后的力气纵身一跃。王放只觉得脚下一紧,直接被拽下了马!
咚的一声闷响,在头盔里放大,灌进双耳,片刻昏厥。
王放只觉得整个人木了一刻,手腕被人攥紧,骨节生疼。
他用力翻滚,撇下手中的剑,腰间抽出匕首,睁眼便看到一对黄瞳,狰狞无比地朝他狞笑。
仿佛他已不是人,而是堆在地上,任人采撷的金银财宝。
大力士指骨碎裂,已握不住刀。黄瞳染了红,双手狠狠掐他脖颈。
倒地的少年,容貌本隽朗,平日里红润的肤色瞬间惨白,显出单薄孱弱之意,更激发了大力士的暴念。
王放呼吸不畅。艰难抬手,匕首离对方三寸远,用力一挣,只割破一片厚皮。
亲兵们没想到有人竟而勇猛如斯。刀枪握在手里,怕伤了王放,不敢贸然下手。
王放咬牙道:“不用管我!砍他脖子!”
他咬着舌,竭力控制着眼前的昏黑,眼前晃过大力士头上的尖盔,边缘好似狼牙。脑海里却忽然闪过阿秦那一对小虎牙。
要是他今日死了,那便永远没机会澄清任何事。
眼前忽明忽暗。扭曲的面孔在他眼前晃动。陌生人之间的仇恨,竟而可以来得猛烈如斯。
王放忽然眼珠一转,看向左侧,绝望叫出声:“哎呀呀,又来一个……这回死定了……”
黄瞳大将一怔,本能地转头看左。尘土飞扬,模糊看不清楚。
若是寻常的生死相搏,己方来了帮手,自然是好事。两人合力,快速将眼前的“废帝”解决。
但黄瞳大将心中第一个念头却是:别是来和我争功的!
他拎着王放,本能地转过半圈,用后背挡住那个并不存在的“友军”。
趁这当口,王放大吼一声,匕首划过,借力一滚,擦着几枚枪尖,滚到了自己人的脚下,向上一伸手,让人大力拽了起来。
“陛下……”
黄瞳大将只因片刻走神,已被乱刀剁毙,上半身不成人形,黄色的肥肉混着鲜血,铺了一地。
王放揉揉脖颈,捡回自己的剑,大口喘息,一边笑道:“下次不许手软……”
话说一半,忽有人大叫:“陛下!你的身上……”
他向下一看,本能“嘶”了一声。
在那大力士手下挣扎之时,匕首割伤了对方,不知何时也划过了他自己的肋下,锋锐的刀尖切割了软甲,伤口已是血红一片,犹在向下滴答。
精神高亢之际,居然一点也没觉得痛。
此时一见,方才感觉异样,苦着脸叫:“哎呀,好疼……”
可惜没有阿姊帮着吹吹。
亲兵比他还着急,七嘴八舌道:“陛下快撤回后方,这里有将军们顶着……”
王放抬头。战场依然是那个战场,只不过地面略有凹凸不平,已铺了几百具死状各异的尸体。
看不出敌方还是我方。活着的人,毫不在意地踩着骨和肉,把同胞的肢体踏进脚下的泥土,继续战斗不休。
王放点点头,扶着亲兵的手臂,后退了几十步,一面重新审视战况,一面伸开手臂,让人脱下沾血的甲,草草包扎。
还好创口并不开阔,不影响他活动。失血也不多,不影响他的判断力。
他要了一袋子水,一饮而尽,舌底全是鞣制皮革的苦涩味道。
一枝流箭插在他脚边半尺的地上。他咬牙蓄力,一跃上马。
亲兵们诧异:“陛下?”
王放脸色苍白,迎着天顶日光,微微一笑。
“伤得又不重!都别拦我,待会城破,我还要冲进去抢头功呢!”
天子的大纛缓缓移回了中军位。四下军兵深受鼓舞,叫道:“天子没撤!大伙冲啊!”
即便是在战火纷飞的乱世,也很少有人经历过如此一场硬仗。
东郡城墙塌陷了几处,却奇迹般地没有倒。双方都损折了兵马,却似乎达到了某个微妙的平衡,谁都无法再进一步。
卞巨焦躁得一连饮了半坛子酒,无理由地鞭笞了一个宠姬,忽然又慷慨大赏,将自己的百余姬妾夫人叫了出来,随意赐予辛苦守城的将领,每人另外官升一级。
若此时他有援兵来到,哪怕只来三五千人,也能将这个天平狠狠地砸倾斜了。
可惜城外始终不见旁人的旗。
他倏然掷了酒杯,骂道:“你们不都是说过,传国玉玺在孤手里,天下定会一呼百应么!你们不是说过,只要孤称帝,投靠之人便会前仆后继,堵满孤的门庭,以期从龙之功么!现在呢?人呢?人呢?!”
越是不自信的人,越是将自己的未来依赖他人。出了问题,也归咎于他人。
这是人的本性。能克服这本性的,便有做圣人的资格。
众臣鸦雀无声。
其实也知道,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主公不过是在发泄怒气而已,并非向他们寻求解决之策。
退一万步,就算他有从善如流的纳谏之意,眼下火烧眉毛,除非孙武子再世,楚霸王复生,否则谁能给他瞬间扭转战局?
就算有人心中盘算着什么出奇制胜的战术,也不敢孤单一人提出——万一成功了还好,万一出了差错,可不是害得大家全死无葬身之地?
卞巨见众臣都哑巴,愈发火冒三丈,突然急促地咳嗽,咳出的浓痰被人擦在帕子上,隐约见血丝。
众人这才找到了说话开口的理由,赶紧一股脑地哭丧:“主公——哦不,陛下怎么了!陛下快回内室,躺下歇息……樊大夫呢,快去叫来……”
卞巨倔强地甩脱了两个来扶他的侍婢,忽然硬邦邦问:“谯子正呢?”
似乎是过了经年累月,才想起来有这么个人。
众臣道:“一直软禁在府。主——陛下要见他?”
“传。”
几个跑腿的随从飞奔而出,心中忐忑。
都知道谯平和外面的白水营军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自从双方彻底撕破脸开战,谯平身处嫌疑之地,已经不再被重用。
而且他居然打算不告而别,多半是打算去投敌。还好被及时发现。
卞公只将他软禁,而没有乱刀分尸,或许也有他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