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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4、腾云驾雾

有些敏感细腻之人,不免开始猜测,难道卞公……开始给自己留后路了?

更加不敢怠慢。软禁期间,吃喝都给他保障,每天有菜肉,隔日一壶酒,还派个洗衣妇,十天给洗一次衣裳。

眼下卞公——哦不,陛下召见,那请人的亲随还在路上,已经心中盘算,该怎么重新抱上谯平这根大腿。

谯平却宠辱不惊,换身干净衣袍,噙一口香,出门一听,讶异道:“已开始攻城了?”

丞相府内,布局摆设都没怎么大变样。谯平敛袖,道一声“叨扰”,还没想好该用什么礼节和卞公相见,里面的门咣当一声打开了。

卞巨脸色惨白,双目却比以往更加明亮,水盈盈的透着红色的血丝。

“子正,你看,你看……他们已兵临城下了,你要不要出去,去见你昔日的朋友?你要走,我便给让人你开门!”

谯平本能后退两步,双手掌心出汗。

卞公此番状态,绝非寻常。

他不敢多说,却又不敢不说。今日无非最差是个死,然而他也不愿死得难看。

“君子仁心,在路上见到陌生人落难,尚且要施以援手,何况是……何况是朋友,危难之际,岂能背弃。”

卞巨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子正当孤是朋友?”

谯平整一整下颌的缨带,眼神毫不躲闪,微微点头。

卞巨冷笑:“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你们儒家的纲常里,有哪条道德是留给‘朋友’的?”

谯平语塞。

调戏这个书呆子,一点意思也没有。卞巨轻咳一声,直载了当地问:“如今情势,卿有何策,可保孤之基业性命?”

在他的纲常道德里,只有命令和服从,索取和回报。

他问完这句话,自然而然地加了一句诱惑的价码:“卿若能解今日之围,孤便既往不咎,直接任命你为——侍中、光禄大夫。”

顿一顿,再加一衔:“持节,参丞相军事。”

谯平苦笑。他有点不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被这位卞公所折服,以为遇到伯乐,进而死心塌地,为他殚精竭虑了。

他淡淡说道:“平有一策。公当身着白衣,带领太子、百官、众将开城投降,言明所有罪孽皆由公一人承担,请十九郎莫要伤害无辜百姓。这个态度做出来,十九郎心慈,必会赦公之性命,最多被身边部属所迫,诛杀几名公身边的功勋重臣——也许包括我——但公之性命无忧矣。他甚至也许会赐公几顷良田,容公以庶人之身,安度晚年。”

他带着读书人的傲气,始终对卞巨称“公”,坚决不肯人云亦云的管他叫陛下。

抱着一腔孤注一掷的心态,不慌不忙说出这一番话,垂眸看地,注视自己衣袖的褶皱。

一片寂静,唯有隐约的呐喊搏命之声,穿过城墙,穿过街巷,穿过石灰抹平的墙面,充盈了整个房间。

许久,听到几声讽刺的讥笑。

“不错,不错!这确实是保命之法——但孤的基业呢?那些丢掉的土地呢?天下各路盟友呢?孤的子孙后代呢?”

“平无能,对此实无万全之策。”

卞巨气笑了,捂着胸口,眼中射出阴毒怨恨的光。

“要孤——放弃一切,只为苟延残喘,苟活于世?”

“公若不满意此策,可再召其他谋士相商。”

他说完,深施一礼,站起来。

“若无事,平告退。”

卞巨连连冷笑。待他将出屋门,叫来一个侍卫,吩咐两句,“送谯公回府。”

来的时候乘马车,回时只能靠走路。谯平摇头苦笑。

路上没人注意他这个落魄书生。路上砖瓦石块满地,百姓能逃的逃,能躲的躲,青年壮丁都被征用做建造工事的苦力,老幼妇女哭哭啼啼,在推推搡搡和厉声呵斥之下,做着煮饭、缝衣、磨刀、裹伤之类的活计。

十字路口鸡飞狗跳,往日的热闹市集,此时只剩几间空荡棚户。

几个百姓被捉了起来,枭首示众——据说是妄想偷偷开城门投降,以保自己一家老小的性命。

回到软禁的府邸,里面几乎空无一人。洗干净的一盆衣裳被放在门口。

谯平立了一刻,身后的侍卫并没有离开。

他回头,礼貌问道:“卞公还有何吩咐?”

侍卫板着脸,硬邦邦说道:“陛下有物,赐予谯公。”

说着,袖子里抽出一个小小锦袋。

看那包装,不像打发他走的临别礼物。

谯平接过,打开来,里面是一套精致的书写用具:笔墨简牍,布帛刮刀,金漆檀木,散发着沁人清香。

简牍展开,空无一字。白绢铺平,同样洁白无瑕。

谯平心中雪亮,喟然叹道:“卞公已不需要我的出谋划策了。”

侍卫目光锋利,毫不掩饰的一股杀气:“公愿自行了断呢,还是让小人来?”

谯平全身骤然缩紧,一股股冷意纷至沓来。

街道上的人疲于奔命,没有能做主给他求情的。

他勉强微笑:“罢了。容我回家整理一下东西。”

侍卫大步跟进去。

谯平原本是在即将远行之时被拦下,随身物件不多,仅拿出来几件贴身衣物、几卷随身书籍,其余的都还打在包裹里,整整齐齐摞在墙角,没什么可收拾的。

他从柜中拣出自己最好的茶叶,走到庭院里,打一桶井水,滤出一壶,开灶烹茶。

剩下的井水,分在粗陶敞口瓶里,慢慢将院中几株兰花香草浇灌完毕。

侍卫依旧如影随形地跟在后面,十分不耐烦地玩着那块白绢,慢慢拧成绳状。

轰隆一声,几声女人尖叫,大约是投入城里的火球烧了谁家棚子。

茶水煮沸,投入盐椒,倾入玉色瓷盏。

谯平抿一口茶。那是从成都运来的去年的青茶,质量虽是顶尖,却不太新鲜。调得也不算完美。

他忽然有些想念舒桐。这个小僮儿机敏伶俐,在东郡有一家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他避祸在家隐居时,便打发舒桐出府去住,避免牵连。

一切家务,只好都由他自己亲力亲为,拾掇得算不上利落。烧的茶,也没有小僮儿善于掌握火候。

他笑话自己,读了这么多书,竟还是手脚粗糙,做不来许多基本的事。

再啜一口茶,苦涩的茶水在口腔中流转,忽然带出许多往事。

他想起这两年的风风雨雨,跌宕起伏。他辗转跋涉,从白水营到兖州,到洛阳,再回来东郡——自己的所作所为,一步步都不能算错。

如果让他再选一次,多半也会兜兜转转,重复自己上一次的脚印。

但——怎么就落得如此荒诞的结果?

他还有许多事没有做,许多抱负没有实现,该读的书没读完,书中的那些圣贤的道理,也并没有样样想通。

难道坚持自己的信仰,竟然艰难如斯?

是不是他这样的人,注定迟早都是要消亡的?

他忽然抬头,说道:“再容我写一封……”

侍卫彻底没有耐心,冷笑道:“老子不是伺候人的!有什么话,留着去给你阴间的父母说罢!”

谯平气得脸飘红云:“我父母才不是……”

侍卫突然狰狞变脸,一把揪住书生后背,白绢往颈间一套。

一双白皙的手徒劳在空中划动。瘦削的身躯完全没有挣扎的余地。

但侍卫还没来得及用力,忽然眼前一花,一只小红鞋迎面踹脸,双眼一痛,鼻子一痛一酸,“啊哟”一声惨叫,朝后便倒。

谯平本来闭目待死,忽然脚下一空,觉得自己飞起来了。

这又是卞公的什么惩罚?

紧接着腾云驾雾,被人直接扔过院子的矮墙,咣当一声闷响,全身骨节似散架。还没来得及爬起来,让人一把拎住领口,甩到背上,起伏几下,跑了起来。

他吓得不敢睁眼,手脚僵着不敢动,让人扛包袱似的扛了好远,才想起来问:“你……你是谁?”

底下人喘息细碎,香汗淋漓,双鬟发髻在他眼前晃。

“……明绣?”

明绣带着哭腔,细声数落:“没见过你这么乖乖等死的大傻瓜!要不是舒桐跑来跟我说,我还不知卞公要杀你呢!”

声音中依然带着些羞赧。跑过一个废园,脚下颠簸,眼看肩膀上的身子往下滑,她用力一提,重新把他提得正了。

谯平纵然清瘦,也比小女郎的体型要大上一圈。此时居然被她扛在肩上疯跑,寨子里抢女人的土匪都没这么敬业的!

他头重脚轻,完全不敢想象会是个怎样丢人的画面。

绝望地轻声哀求:“不行……发冠散了……衣服破了……我自己走……”

扑通一声,让她放下来,稳稳双脚着地。

“你走啊!”

谯平发现自己腿软,不知为何,使不出半点力气,脑海里晃动着那条白绢。

明绣叹口气,重新把他拎起来。穿过几条窄巷,把他一扔,丢过废园矮墙,摔在一丛麦秆上。她自己随后翻墙而落。

谯平听到第二个声音。舒桐哭哭啼啼地叫他:“公子……你总算没让那老贼给害了!”

东郡围城,外面的进不来,里头的也出不去。明绣、舒桐这种小人物,更是无人管束,任其自生自灭。

但谯平想不通。好容易爬起来,拍拍脑袋,认清上下左右,茫然问:“你要去哪儿?”

明绣满脸通红,说不出话。她还是头一次大胆跟男人有身体上的接触。

舒桐还是一副童声,快速道:“西北城墙角落有排水壕沟。百姓正在偷偷挖那沟,以期逃出城去。周姨也在那儿。颜将军在外头接应。”

颜美被白水营“俘虏”监押,实际上也没当敌人对待。大战前夕,王放问他,要不要想办法救自己在城内的家人。

颜美于是没有参战,而是绕道西北,利用自己身上的腰牌虎符,趁夜蒙混了几个低阶哨兵,通过排水壕沟,跟城里的几个胆大的百姓取得了联系,鼓动大伙挖沟逃跑。

谯平一听,脸色又白了:“不行……”

明绣一咬牙一跺脚,拽过他腰带,把人往上一拎:“由不得你!”

舒桐长出口气:“快走快走!”

谯平无从反抗,只得蜷曲身体,稍微调整了一个不那么丢人的姿势,被一路拎到了西北城角。

那里果然已竖起了几十个窝棚,外面恶犬守门,恶臭的垃圾堆成小山,一窝一窝的肥耗子招摇过市,撕咬人的裤腿。

这么个难以下脚的环境,巡逻的官兵完全不愿意多看一眼,更别提进去排查人口。

就算有人尽忠职守,偶然走近,走不几步,也得让“刁民”给赶出来。

大战之际,人心惶惶,谁还在意自己本身的职责,都在想着如何能胜,万一不胜,如何逃命。

排水沟里的水浑浊脏污,混着淡淡的血红色。

几十个健壮的民夫民妇,脚下裹着烂布烂皮,轮流跳下水,用铁锹铲子一寸寸的开挖。是为真正意义上的“挖墙脚”。

任何城墙,主要是用来防范外敌,因此对内的一面,通常建造得没那么用心,有时候甚至被百姓私搭乱建的茅草木方窝棚所占据,连年的炊烟将墙体熏黑,熏得愈发脆弱。

因此,从外面难以破坏的砖泥夯土,从里面却并非无懈可击。

但春寒料峭。污水沟里的水虽然粘稠,但依然冰冷刺骨。青年们每过一两刻钟,便不得不换班劳动。换下的人满头大汗,身体几乎是滚烫的,身上的布衫被汗浸透,那汗又迅速蒸掉,留了一大片白茫茫盐粒。

可他们腿上却冻得发青发白,脱掉保护的布片皮子,舀水擦净,尚且带有臭味。

衣衫褴褛的妇女们生火烧水,朝小伙子们递去温热潮湿的手巾。

谯平总算被放下地,隐约听得好奇的窃窃私语。

“这个是谁?”

“怎么是个书生?”

“有点脸熟啊……是不是以前曾经风光巡街的那个、那个谁……”

谯平无地自容,一生中最丢脸的时刻,非此刻莫属。

不过大伙的好奇也只持续了几句话的工夫。众人三三两两站起来。

“一看就是手上没力气的,能挖几下子?——算了,他愿逃,让他留这儿好了,别管。”

忽然看到明绣脱了外衫,扎了裙角,露一双雪白细小的腿,套了皮靴,接过一个铲,扑通跳了下去。

他脱口而出:“哎,这不是女子的活计……”

尚有肌肤露在外面,何等不雅!她也不在意!

旁边几声粗俗嘲笑。

“瞧他说的!这是逃命的勾当,还分男女啊?”

“男人都让那些将军给征去做苦力了,你倒是给变出几个男人来啊!”

“书生,你别小看人家,那丫头下去干一刻钟,顶我们一个时辰!”

“就是,他要是下去……嘿嘿,我看坚持不到三铲子吧,哈哈哈哈!”

谯平气得咬牙,整整衣衫,扶正头上的冠,站起来,一脚高一脚低,大步离开。

人家问他:“你干什么?”

他答得理直气壮:“拾柴。”

几个百姓哈哈大笑,喷出唾沫:“他要拾柴!他要烧茶!哈哈!喂,书生,咱们热水够用了,都不是什么细皮嫩肉的人,用不着喝茶喝酒!你去拾柴,你会生火吗?哈哈!”

谯平确实不常用火灶。他出身世家,就算是投奔白水营之后,也一直做些指挥督管的事。脏活累活,自有旁人代劳。

但他还是倔强地抱一捧柴,淡淡道:“我看天色,正是倒春寒的时刻。今日晚间,多半会有朔风落雪。若不提前备薪,恐有损伤。”

几个大喇喇民妇相互看看:“他说什么新的旧的?”

有人翻译:“好像是说,今天晚上会很冷,不烧火会冻死。”

众百姓四下看看,又摸摸身边的木桩铁铲,将信将疑。

但他们读书人不都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预测个天气,也……不足为怪?

忽然,明绣的母亲周氏从一顶小棚里探出头来,对众百姓道:“听这位公子的。他不会说错。”

漫长的白日终于走到尽头,黄沙滚落,飞鸟归巢,几株孤零零的树依旧耸立在废弃的田垄之间,看大地和晚霞相接,溶化进了同一种颜色。

与此同时,妖风呼啸,卷起地面一层薄土,送上青天,又忽然变成细碎霰雪,飘飘洒洒落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万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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