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手”左墨辉已经剥下画皮，展露出自己狞恶的真容。它耳大似贝，鼻红如火，黑白分明的双眼向外膨胀暴突，整张面孔朝前拉长，牙齿尖锐如刀，浑身覆满浓密黑毛，前肢粗长而双腿较短，身躯比例比起人类更接近猩猩，四肢末端都是手掌构造，指尖延伸出弯钩似的利爪，闪烁着钨钢般的恶毒寒光。

刚才那吞没陈雨行的黑暗实为怪物背后的一双蝙蝠翅膀，它们每一只都宽大到足够让十数人躺在上面，展开之时本该带着属于黑暗的震撼威严，对观众降下恐惧，但左翼的凄惨模样令恐惧不翼而飞。

靛姬撕裂黑暗的斩击几乎将蝙蝠的左侧翼手打横切断，如果用人类的手掌来做比方，那就是将刀子沿环尾二指指间劈进，一路斩开血肉神经直至钩骨，把第五掌骨生生手掌中剥离下来，与手腕藕断丝连，却和另外四个兄弟被迫分家。

蝙蝠翼手的特化指骨远比人类指骨更加细长，也让那道伤口更为显眼，本该被指骨撑开绷紧的皮膜向上萎缩，从两侧断口流出石油般粘稠乌黑的血液，旁观的陈雨行都体会到阵阵幻痛，下意识用左手捏住右手手掌，但蝙蝠怪物的脸上仍是笑容。

“死神女士，我调查过您，知晓您的能力，自然不会做出那般愚行。若是我敢振翅逃跑，怕是下一秒就会被天降雷霆劈成焦炭，与之相比老老实实地待着反而能多活一段时间。如您所见，我十分擅长引诱猎物，如果我以出卖同族，为您吸引猎物作为交换，请问这能留得我的性命吗？”

靛姬脸上扯开一个轻蔑的冷笑：“你说呢？”

“好吧，我就知道。”

蝙蝠邪魔毫无意外地点点头，继而猛地朝着魔法少女们张开血盆大口。

肉眼本不可见的声波化作一阵扭曲景物的透明声浪袭来，沿途砖石在声浪影响下纷纷炸裂破碎，化作齑粉。

对魔法少女来说，即便面对声速也并非完全无法做出反应。陈雨行下意识抬起双手想要护在身前，但那白玉独角仙的反应远比她更快，甲虫自发阻拦在她的面前，振动翅膀摩擦出湛蓝电光，以不干扰视野的电流之笼将声浪阻拦。

至于在更前方的靛姬，她的处理方式更加简单。

靛姬浑身缎带与发梢都在声浪中烈烈飘扬，可无论是衣装还是她本人都没受到半点伤害。这定向超声波超出了人类听觉上限，却没超出魔法少女的听觉上限，资深魔法少女的眉头当即扭起，极为不满地提剑前刺，迎着声浪直冲过去。

“叫唤什么！”“叮！”

这记起手式和陈雨行当初的选择相同，然而同样是刺击，绛铃的动作只能说是在把长剑推出去，靛姬的动作则像是长剑把人带了出去，明明剑被使用者握在手中、受到使用者的操纵，可看到那身姿的陈雨行却有种人在追剑的错觉。

靛姬的步伐相当特别，她的前脚尚且凌空后脚便已经抬起，且步伐跨度极大，哪怕人在空中都会短暂地向前“滑行”，以一种近似连续飞跃的姿态杀向蝙蝠邪魔，而从她提起长剑到她出现在堕鬼面前，总共也只有三步一瞬罢了。

四肢着地的蝙蝠邪魔早有戒备，它立即像只虾子似的向着身后的夜空斜斜弹出，凭借高低落差躲避这迅猛一剑。攻击落空的靛姬以左脚为轴陡然扭转身体，她的右脚在地上重重一踏强行站稳，手中甩出一道匹练般的银亮光辉——那是剑身拆分为刃鞭的长剑。

“叮！”

长剑上的箭镞状刻痕并非装饰，而是第二形态的暗示，这所有者本人都未曾察觉的形态于靛姬手中无碍解锁，驯顺服帖得像是多年忠犬。靛姬并不强求那些刃片的杀伤力，她更看重的是串联刃片的那根绛紫细绳，这细绳以一个微妙的角度触碰到蝙蝠怪物的左腿，前段便因受到阻碍变更行动轨迹，在邪魔脚踝上紧紧缠绕。

靛姬同时完成了屈膝跃起和收紧手臂两个动作，宛如一道冲天而起的靛蓝魅影，在刃鞭牵引下直指邪魔。

她于邪魔挥动脚爪还击时以刃鞭荡开身体，继而彻底收回剑刃，先是利用武器机制割断怪物左脚跟腱，继而循着惯性继续向上，拖曳长剑切开邪魔左侧翼手与背部相连的皮膜，并在高度即将超过对方时抓住翼手把自己往回拉扯，顺势将长剑从侧面刺入其根部肩胛。

少女蜷缩起身体让靴底踩踏在邪魔背面，她在此期间右手贴着剑柄旋转一圈，从正握变为反持。这过分嚣张的肢体接触令邪魔立即伸手抓向背上的强敌，那双粗长猿臂有着与外表不符的灵活，每只手掌都比靛姬的头颅更大，看起来能把她的脑袋当成番茄捏爆。

“叮！”

所以在这瞬间，靛姬猛然下压剑柄，左手与双腿同步发力。以堕鬼的痛嚎为伴奏，魔法少女心满意足地在夜空中舒展开曼妙肢体，她的躯干略向后仰，双手打开成十字，右手握剑，左手则拎着怪物那鲜血淋漓且多灾多难的左翼。

这一切只在转瞬完成，兔起鹘落间，堕鬼背上便多出一道深邃凄惨的伤口，从中喷涌而出堪称血幕的磅礴血液，几乎填补了它翅膀的空白，但那终究只是昙花一现。

靛姬立刻抛下手中断肢，故技重施地甩出刃鞭缠向怪物脖颈，武器忠实地完成了战略目标，可堕鬼的反应却略有不同，从它伤口中喷涌出的乌黑血液凌空凝结为赤黑晶体，那体积接近成人小臂的尖锐棱柱在塑形过程中便洞穿空气射向靛姬，试图将她击落。

少女不愿硬接攻击，于是用力旋转起手中剑柄，令两端分别系于敌我双方之上的刃鞭挥舞成一道果核形的虚影，从侧方击打赤黑棱柱，把它们纷纷弹飞。

被弹飞的棱柱仍受堕鬼控制，但靛姬没有给它变招的机会。棱柱攒射得又快又密，却在如雨打芭蕉般连绵不绝的晶铁撞击声中急速告罄，当仅余零星几枚时，靛姬立刻拉扯刃鞭将它绷得笔直，右腿前伸左腿曲起，口中高喝：

“风雷电！！”

在臂力、重力和刃鞭回缩的动力这三重力量加持下，魔法少女好似刺向堕鬼的靛蓝利箭，空气在她身后炸成一圈锥形白浪，她甚至比她自己的高喝与撕裂空气的啸叫还要更快！

堕鬼在刃鞭缠上自己脖颈的瞬间就知道她想要做什么，它不以本能，而是以意志和计算驱动身体，竭力转过身去，将两臂阻拦在头颅前方。

蝙蝠邪魔的一双粗壮手臂瞬间撞击在它自己的脸上，几乎是同一瞬间，它的侧脑也传来了撞击的痛楚，猎手的整具身体都被击落在地，碾碎砖瓦土石，造成庞大坑洞，砸出蛛网裂纹，扬起满天尘埃。

从靛姬的第一招开始，陈雨行就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战斗，趁着这个时候，完成保护任务的独角仙使魔“壮壮”也毫不客气地落到了她头上，一双前腿扒扒绛紫发丝，趴在那里一同观赏这场厮杀。

起因只是被下达了这样的命令，可在实行中完全是陈雨行自己主动沉迷，靛姬所持有的力与美深深吸引了她，迅猛，轻灵，精准，甚至优雅。

是的，优雅，哪怕是靛姬将对方双手踢断，与以血作刃的邪魔近身缠斗的现在，她的动作依旧是优雅且富有美感的。

死神挥舞着她的武器，不断在长剑与刃鞭中来回切换，每次切换都是最合适的形态，把那双手是多刺钻头与三刃链锯、背生宽大翼手和尖锐触须的怪物玩弄于股掌之间。

庖丁解牛，毫厘之差，看似近在咫尺，实则远在天涯，只能被称作“武术爱好者”的陈雨行看不懂太多东西，可她隐约能意识到靛姬远不止见招拆招，还将战斗节奏完全把握在自己手中，她就像是正在结网的蜘蛛，将对方一点一点地编织进自己的丝窠里去。

那是精美的暴力与极致的优雅，陈雨行在旁观中蓦然明悟了“武”的一个面相，那面相名为“优雅”。武术的优雅无需刻意追求，只在乎好看的花架子反而是舍本逐末落了下乘，因为当技术被锤炼打磨至巅峰，它就必然是优雅的，是美丽的，是合乎道理的，是独具韵味的。

陈雨行突然脸红起来，无法抑制的羞赧涌上心头。她的变身词虽然是“灵心剑舞”，可她对长剑的使用方法就像是猴子在抡烧火棍，诚然，她抡棒子的动作标准又规整，可再标准再规整的抡木棍依旧是抡木棍，长剑在她手中就像是条过冬失败的僵硬死蛇，吐着信子一脸衰相。

而在靛姬手中则截然不同：水银泻地，皎月当空，匹练百转，剑舞如龙；刚柔轮圜圆润无碍，斩刺抽崩信手拈来；铃声或如骤雨急促，或似晨露叮咚，嘈嘈切切不一而足。她在每一个瞬间、每一次交锋时都能施展出最合适的招数，且不只是手中长剑，拳肘膝腿同样不吝参战，那骁勇身姿满盈着力与美，却绝无半分柔弱之感。

这才是真正的“剑舞”。

陈雨行觉得自己的武找到了方向，找到了……“道”。

一颗埋在心中的种子开始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