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内人声渐静,众臣肃立。
皇帝面带难色,神色疲倦地注视着殿中众大臣。
皇帝叹了口气:“众爱卿,今日有几件大事让朕颇为头痛,这第一件大事朕自得知后,也是压在心里寝食难安,犹豫不决。”
大部分官员面面相觑,不知道什么事让陛下如此心忧,或许还是前些日子里有人参奏兖王私下蓄养死士一事。
“陛下!还是由臣代为叙说的好,毕竟此事乃臣之过,微臣责无旁贷。”
一位身材修长,面露风霜的官员从班列中走出来,跪在阶下高声道。
这人正是昨天晚上刚到汴京的陕西安抚使副使:安定伯杨博。
杨博出自陕西杨家分枝,为人果敢任事,与三司使杨澜算是同出一脉,在朝廷里一向是守望相助,不过,今天这事倒是可惜还未来得及与杨澜通气。
皇帝看了看他满脸的愁苦之色,再发了一声叹息道:“也好,安定伯可将此事说与众卿听听,起来说罢。”
杨博谢恩起身,静默了半晌,低沉地说:“诸位大人,西北战事遭受重大不利,半月前,我军与党项军在伯州北部遭遇,我军中党项军奸计中伏,七千余人阵亡,两万多人负伤,就连大将明宇也与将校数百人一起战死殉国了!”
杨博语声哽咽,泪如雨下,引得众人眼前仿佛回到了那惨烈的战场。
战败后杨博亲率大军接应,并亲自引军断后。
在返回的路上,伤残将士几千人,号泣而行,那情景历历在目,惨不堪言。
众臣听后哗然变色,一直以为西北战事只是呈胶着状态,胜一场败一场呈拉锯之态。
人人心中都知道,只要胶着起来,接下去就一定是党项退兵。
持久作战打得是消耗之战,党项与大周之间国力的差距最终会让党项筋疲力尽。
虽然大周也会有损失,但相对于损兵失地,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万万没想到,这一战竟然阵亡七千人,再算上受伤的,起码有三万人失去了战斗力。
周军在西北的总兵力也不过十万人,这一仗下来,实力对比的天平轰然倒向党项军一边,怕是不妙!
杨博也不管众人听了心中如何想,用袍袖擦了擦眼泪继续说道:“今年春天,党项十万大军进逼伯州,伯州无险可守,是臣下令退守,并任命明宇率两万八千人前去御敌,临行前臣曾跟明宇交代,
‘绕而攻其腹背,可战则战,不可战则退,再觅良机,切不可贪功冒进,若违反军令,虽有功,亦斩之’!”
“初时小胜了一场,党项败退之后沿途丢弃物资,臣得报之后惊觉怕是佯败之计,忙命人飞骑传令明宇莫要追赶,
但明宇贪功,信使到时,他已经率军追至伯州军山,以致有此败绩,臣……”
“杨副使,你是在推脱罪责么?明宇已死,你此刻如此说话,是要将罪责推到明宇这个死人头上吗?这么做有些不太妥当吧!”
韩景直接打断杨博的叙述,大声斥责!
一部分官员纷纷附和,纷纷地大声指责杨博不地道,拿死人来挡罪。
“臣只是据实上奏而已,臣自知有罪,但臣之过自是臣来当,非臣之过还需向陛下奏明。”
“说的倒是冠冕堂皇,难道陛下会冤枉你不成?还用得着自己来申诉,老夫没记错的话,你本来便一向主与党项决战,速战!认为拖延时日,怕钱粮难以支撑。”
韩景嗤笑道:“天佑四年你来京献策于陛下曾言:党项虽倾国入寇,到底不过四五万人,吾逐路重兵自为守,势分力弱,遇敌恐不能当。若并出一道,阵列而前,乘贼骄傲,破之速矣。这可是你的原话?”
杨博心中发难,小心谨慎地回道:“是我的原话,不过……”
韩景嗤笑着打断:“既然是你的原话,当日说只有四五万贼兵,怎么现在又冒出来党项十万大军出来了,而且你本来就极力主张进攻,那明宇只是尊你之命,怎地此时又说他贪功冒进,前后矛盾之语,怕是不妥吧!?”
杨博颓然……
“韩相所言是有道理,但下官所言五六万兵之时乃是去岁,今局势大变,已经与去岁大有不同,故而……”
“安定伯,本相本来平日里佩服你的为人,今日你却叫本相瞧不起了,你这些理由根本站不住脚,去岁五六万,今年就有十万了?”
“难道党项会变出来这一倍的兵力不成?抑或是辽国借兵于他?很显然,这全是你判断失误所致,此事你要负全责。”
杨博不在言语了,看了看杨澜,只见他也是脸色难看之极,此番自己百口莫辩,这些责任只能自己来担着了。
……
上方皇帝龙座上,皇帝似根木头地坐在宝座上听两人辩论,一言不发,
这是他的老习惯,也是他的精明之处,从不参与臣子之争,也不公开表示偏袒。
对于此事而言,他更关心的不是谁有罪谁担责任的问题,而是接下来该怎么办?
事既然出了,接下来解决的办法才是最重要的!
但相关人等需要受到责罚,这也是肯定的,所以他不出声,只是静静的听。
“责任不能由安定伯一人来担,臣也有责任。”
另一位安抚使副使屈刚忽然站了出来,这位屈大人貌不惊人,脸上的皱纹层层叠叠留下岁月风霜侵袭的斧凿叨客之痕。
“屈大人,你有何责任,此事与你无干,你率本部驻扎在离州,此事与你没有干系。”
杨博生怕再扯上一个人,边打眼色边道。
“安定伯,你我共负西北军务之责,西北之事当然要共负其责,怎么能说与我无关。”
杨博急的差点跳脚骂娘,我都要实话实说盼望陛下能从轻责罚,你倒好,偏偏将篓子往自己身上揽。
屈刚不以为意,坦然道:“陛下,不但臣有责任,还有一人更要负起责任来。”
皇帝静静道:“你是说安抚使刘明么?”
“正是刘大人,身为经略安抚使,臣与韩副使皆为其副职,此番战败,责任当由我三人共同承担。”
众人的眼光转到站在枢密使于卫身后的刘明身上,刘明五面目清秀,修长身材,像个文弱书生。
单看外表决计想不到此人便是西北十万周军的统帅。
此刻刘明面目铁青,见众人的目光投到自己身上,知道这次逃不过了,心里暗自咒骂一声,赶紧出班跪下...
刘明刚要狡辩一下,便听到一旁的于卫发话了:“陛下,臣以为刘大人对此兵败并无主要责任,昔日杨、屈二人受皇命去西北之时,杨博曾请求陛下授予他和屈刚全权。”
“当时臣与刘大人也曾反对过,但后来为顾全西北局势,同意军务上杨、屈可自行决定,刘大人总揽后勤诸事务,此番是军务上的问题,自然跟刘大人无涉!
屈大人言三人共负其责,这是硬拉着刘大人担责任,臣以为大大的不妥。”
说话的于卫,乃是大周枢密使。
枢密院乃是大周军事最高机构,枢密使之职换句话说便是三军总司令,
于卫这话一出口,分量可想而知。
皇帝皱着眉头道:“于爱卿说的有理,这事朕记得清清楚楚,杨博、屈刚,你们也莫要忘了昔日在朕面前说过的话。”
屈刚叩首道:“罪臣万死难辞其咎,但是此事确与刘大人有关,臣岂敢胡乱攀诬他人。”
“哦?那你说出个理由来给朕听听。”
皇帝知道,西北之后的事最终还是要靠杨博和屈刚两人顶着,只要屈刚能说出理由来,他不介意拉着刘明一起治罪!
人一多,自己稍后处罚的便可以轻一些,毕竟三人共担,罪责便在心理上小了很多。
“伯州之战,表面上看是军事失利,但实际上还有一个原因陛下有所不知,
明宇所率前锋两万八千人前去怀远截击党项之兵,当时军务紧急,每人只带了一天的口粮,后续粮草安定伯曾要求刘大人清点押送前线接济,
但直到大战结束之后,刘大人的粮草尚未上路,彼时大军已经出发四日!
可想而知,大军近三万人饿了三天的肚子在和党项十万大军作战,焉能不败?明宇冒进是有欠斟酌,但这后援之责又是谁之过!?”
屈刚越说越激动,咬牙切齿的恨不得跳起来一巴掌扇到跪在身旁的刘明的头上。
“刘明,可有此事?”
皇帝怒了,刘明之前一向办事精明,此番怎么会出这样的大错。
“启禀陛下,臣罪该万死,当日安定伯确实有和臣谈及此事,但军营中存粮告罄,若运往前线,后营数万大军以何为食?
转运使周大人供应大军的粮食也越来越少,臣亦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陛下!”
众人听了刘明的辩解,全部傻了眼了,得,真是一条绳子上的蚱蜢,一个个全部扯出来了,一个也跑不了。
众臣的目光又投向了站在李承身后的周籍身上。
皇帝头疼的要死,眼看一个个全部牵扯进来,这周籍若是再说三司供应不力,再扯出杨澜来,那可真有好瞧得了。
周籍面不改色,众人眼光都看着他,他却无丝毫惊慌之色,坦然出列,朝皇帝叩拜已毕,不发一词的站立一旁。
众人本以为他会辩解一番,或者是要对拉他出来的刘明反驳一番,却没料到此人默不作声,并无激烈的反驳。
皇帝只好问道:“周卿,刘明所言是否属实?”
“启奏陛下,刘大人说的是实情,最近军粮确实供应不上,臣有罪。”
众臣都很意外,周籍打得什么主意,不加辩解的甘心领罪这绝不是周籍的作风,
新进的官员不了解周籍,但诸如韩景、于卫、杨澜等老油条们都对周籍了如指掌。
此人绝不肯吃半点亏,他若甘心领罪,除非辽军此刻便在汴京城下。
“军中粮草都无法供应,你这陕西转运使难辞其咎啊,你倒是说说,是朝廷供应不及,还是你渎职所致?”
皇帝尽量避免激烈的言辞,话语中也只将三司的职责称之为朝廷供应不及,避免拖出来杨澜。
杨澜当然知道陛下的维护之意,但他却不领这个情,皇帝话语刚落,杨澜便自己主动出班奏道:“启奏陛下,臣有话说。”
皇帝看都不看杨澜一眼,朕没叫你,你自己倒是跳了出来,还嫌这事牵扯的人少么?难不成你又要扯上谁不成?
“杨爱卿,朕在问周籍的话,你有话稍后再讲。”
“臣所言之事,正是和周大人所言之事有关。”
“哦?那……杨爱卿便说说看。”皇帝眉头皱起,有些不悦。
“多谢陛下恩准,臣这里有三司近一年运往前线的粮草总数字,以前的且不谈,自六月以来,每月三司送往西北的军粮超过十三万石,
我西北大军十万余,就算加上数万民夫吃饭全部算在其中也足够了,此番周大人所言之粮草供应不及不知是从何时发生的?”
周籍拱手:“杨大人,自入七月以来,粮车队伍便断了,下官正要跟陛下报奏此事,此断粮之事与三司无干,实在是下官考虑不周。”
一旁的皇帝倒是奇了,问:“三司粮食发出,你们却未收到,这是何道理?难道党项军进了后方拦截不成?抑或有盗匪抢夺不成?”
周籍回话道:“启奏陛下,党项如何能进得了我腹地作恶,盗匪确实有,但我大队官兵押送,小股盗匪岂敢妄动!”
“臣已经查明原因,粮草经永兴军路送往秦凤路,被阻在凤翔境内军山下,道路阻隔,不能抵达前线。”
皇帝皱眉...
“道路怎会被阻隔,朕记得西北修建有官道,直达边境各州县,官道走不得么?”
“陛下圣明!进入七月以来,西北气候反常,遍降数场大雨,粮车走的官道尽数被雨水冲毁,军山下更是爆发泥流将穿山而过的数里官道尽数阻塞,以致军粮供应不及。”
皇帝大怒:“七月阻断,现在已近九月,道路还是未通?!”
“西北战事延续数年,百姓流离严重,加之时有盗匪出没,民夫征集困难,臣去阻塞之处,已经在左近数县征集了近四千民夫挖石开路,料想九月中旬可打通粮道!
但八月供应的近三万石粮草完全是靠肩背手提翻山而过,加上延州库存粮食才能勉强保证大军每日供应,臣无能,臣惭愧。”
皇帝沉默不语,老天不帮忙,实在是无法可想。
西北地广人稀,山险路难,没了官道,物资根本运不进去。
而若是绕道而行,往南是大山横亘,往北则靠近边境,道路不畅不说,党项军也可能侵入,周籍定是不敢冒这个险。
“周爱卿,朕知道你们的苦衷,但这官道无论如何要尽快打通,否则西北大军何以为战?”皇帝无力的道。
“臣誓死于九月初将官道打通,陛下莫要担忧,粮草供应不及之事刘大人处臣曾知会,此番无粮而出战,确实有些欠考虑了。”
周籍看似随意的淡淡一句,将军粮后勤上的责任一推而开,并将皮球一脚踢往拉他出来的刘明,平平淡淡之中就报了仇。
众臣被周籍的手段折服,此人城府深邃,手段老练,那意思好比是在说:我已经告诉了刘明粮草供应不上,你们却还是要进军打仗,这不是蠢到家了么?
此战失利的罪责,你们要全权负责,和他周籍是一点关系没有!
杨博大怒,怒不可遏地指着刘明的鼻子道:“刘大人,怎地此事你早就知道?怎么不告诉我,兵之大事岂可如此渎职儿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