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明被副手指着鼻子呵斥,若在平时定然勃然大怒,但今日也只好闭嘴不语,他岂能将自己心中的小心思说出来。
本来杨博和屈刚两人到了西北前线之后,硬生生将他这个主帅的军事权力全部架空,刘明心里窝着火,
这一次实际上他是故意而为之,想让杨博二人吃个闷亏,然后借着这个机会便可以趁此上奏陛下拿回军权。
本来小胜小负在数年拉锯战中已经平常的很,却没想到这一次败得这么惨,死了七千人不说,还伤了近两万人,
这篓子捅得太大了,已经影响到了周夏两军实力的平衡,这才闹到了京城。
此番弄巧成拙,也非刘明本意,但事已至此,刘明也只能寄希望于共同担责,
所以他拉了周籍出来,实指望周籍能了解自己的苦衷,看在平日交情的份上拉上自己一把。
却不料此人睚眦必报,轻轻反咬一口,却是直接将自己送入泥潭!
“刘明,你太教朕失望了。”
皇帝听明白了,直接一句话盖棺定论,刘明渎职之罪是跑不了。
刘明跪下磕头如捣蒜,眼神不住的往一边的韩景身上瞄,指望别人是指望不上的,不落井下石已经不错了,现在只能指望韩相给自己说几句好话了。
韩景暗自痛骂刘明愚蠢,本来今天他的矛头是对准杨博和屈刚,最好斩断杨澜的臂膀,也好教训下在张方去职后与李承迅速靠近的杨澜。
可弄来弄去,搞成现在这个样子,真是始料不及。
韩景不能看着自己人被打入十八层地狱,虽然陛下不大可能判刘明抄家杀头之类的重罪,但即便是判个徒刑之罪,今后想翻身也很难了,须得力保他减轻罪责才行。
“韩卿,依你看来,此事该如何善了?”
皇帝当然要征求宰相的意见,处理这些事,韩景无疑比自己合适的多。
“陛下。”
韩景从凳子上起身,拱手说道:“此番战败影响巨大,我军与党项实力已经失衡,当务之急是要守住防线,不能让党项大军入境,至于几位大人之责,倒还是次要考虑之事。”
众官默默点头,还是韩相看得清形势,现在边境已经危急不已,这几个人的罪责确实已经和形势相比微不足道了。
“但有罪当罚,否则何以正军心,老臣想,刘大人和杨、屈两位大人均是西北领军不二之选,胜败兵家常事,一时的疏忽大意也是有的,人非圣贤,岂能考虑的万般周全?!”
“老臣的意思是准许他们几人待罪立功,这量罪上还请陛下从轻考虑为好。”
皇帝岂能听不出韩景话中对刘明的回护之意,很显然在此事上刘明的责任最大,韩景硬是将这几个人捆绑起来说话,其用意便是要自己每人轻轻打一巴掌了事。
皇帝也明白,目前朝中上下能够稳定西北局势的还是要看这四人,
其他人怕是都不堪用,勋贵们不是醉生梦死就是老的动弹不得,所以就坡下驴乃是上策。
“韩爱卿所言有理,有罪当罚,否则难平民意军心,周籍、刘明、杨博、屈刚、你等四人听旨。”
四人高呼万岁,磕头听判。
“周籍身为陕西四路转运使,未能未雨绸缪预判事端,有失职之罪,但朕以为周籍能迅速补救,并亲临指挥,措施尚算得当,着革去陕西四路转运使之职,降为陕西四路招讨使之职并知延州,
周卿,你需恪尽职守,切莫要辜负朕的一番苦心。”
周籍高呼万岁领旨谢恩,低垂的眼神中虽故作惶恐,但不时流露的喜悦却暴露了他的内心。
明眼人都能看的出来,此番周籍虽然失去了转运使之职,却又被任命为招讨使,实际上职责更大了,真是好运!
虽然级别上降了,但是西北现在什么事最大,自然是与党项作战的事情最大,招讨使的重要性可比转运使大多了!
而且在这个任上,只要不出大篓子,进中枢可比转运使可容易的多了。
“刘明听旨:刘明玩忽职守,以致有今次之败,罪不容恕,但念在多年镇守西北,功勋颇大,此番法外开恩,着革去陕西四路经略安抚使之职,以戴罪之身掌永兴军,卿需自律克己,不负朕之期望。”
刘明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头上满是虚汗,这个结果出乎他的意料,本以为会被革职议罪,却没料到陛下居然还是让他在西北待罪立功,这可真是天上掉下的大炊饼了。
“杨博、屈刚听旨,你二人守边有功,但此番兵败亦有计划不周之责,着革去陕西经略安抚副使之责,杨博降为右司谏、知秦州。
屈刚降为户部员外郎、仍知离州,西北局势吃紧,你二人须得小心之上再加小心,会同周籍、刘明一道扭转战局,驱逐党项于国门之外。”
杨博、屈刚齐齐高呼万岁,谢恩领旨。
皇帝的旨意一一宣读完毕,朝廷上的百官大多数都吁了口长气,本以为会引发一场超级地震,没想到陛下轻描淡写的便将此事大事化小,还是和往常一样仁爱。
不过值此危急之时,老皇帝的仁爱之心确实是稳定社稷军心的最好的办法!
...
四人退回原位,自动将站立的位置往后挪动,杨博、屈刚两人降到了四品知州之级,只能站在大殿门口附近了。
老皇帝叹口气道:“众爱卿,这罚也罚了,西北之事可有何良策应对,如今形势吃紧,也不必再说什么大话空话,只按实话来讲,接下来该怎么办?”
众臣默不作声,谁也不敢在这样的大事上发表什么意见。
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这是古往今来很多官员信奉的为官座右铭。
老皇帝扫过一众沉默的官员们,心头直感到一阵阵的无力,但也不能怪这些官员明哲保身,西北的事情确实是件棘手的难题。
李承看了看韩景,见他眼观鼻鼻观心端坐凳子上,似乎没有一点要出来说话的意思。
眼见陛下在龙座上等着众人回话却无人回答,显得极为尴尬,叹了口气,挺身出列。
“启奏陛下,臣以为,此战之后,敌我力量失衡,须得早作打算谋划,迟恐生变。”
“李爱卿有话但说无妨。”老皇帝见心腹李承出来说话,心中稍微安定了一些,李承可不是喜欢放大炮的人,虽然平常小心谨慎,但大事上从未出错。
“陛下,臣以为如今当务之急须得做好两件事,一则调整西北用兵策略,二则迅速调集兵力补充西北大军,万不可瞻顾等待,党项乃是虎狼之心,不能指望他们会小胜收手。”
老皇帝皱眉问道:“那西北之策如何调整?”
李承回道:“非臣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我大周军士战力与党项之兵尚有差距,就双方之兵的优点来看,党项之利在于骑兵强悍,甲胄坚固,纵横来去实不可力敌。
我大周士兵则强在弓箭车弩精良,这策略的调整当从如何扬己之长击敌之短上来计较,正面硬碰硬实属不智之举。”
听了李承的话,老皇帝心中疑惑:“爱卿是说,前番强击之策乃是错误的么?”
李承否认:“臣不是这么说,只是...陛下,臣对于军事上的见解不及杨博和屈刚之万一,臣以为这调整之策还是由他们来说为好。”
老皇帝疑惑的看着李承,说的好好的又忽然往回退,要杨博来陈述,真是奇怪。
韩景听了却在一旁心中暗骂:“老狐狸,一到关键时候就往回缩,生怕提出具体措施来以后不能奏效会连累自己。”
李承不以为意,他原本就比较欣赏杨博,加之拉了杨博就差不多拉拢了杨澜,所以李承本来准备西北战事一结束就举荐他进中枢,没料到碰到兵败这一档子事。
实际上此次兵败跟杨博的关系不大,但毕竟受了责罚,要想提举他须得让他另有表现才是,所以他才要让杨博来提出战略思想的转变之策。
很显然杨博的固守反击之策必然会奏效,因为无论从哪方面来说,此策更为稳妥,就算无功,也必然无过。
只要拖上那么几年,让党项军进不得腹地,便是功劳一件,到时候举荐他便是水到渠成了。
当然这里边也包含着私心,李承首先要从自身来考虑,提出的计策若是不能奏效,以后形势恶化之时难免会有人来找自己算账,所以要尽量缩后,避免提出具体措施来,这样回旋的余地将更大。
李承点了名,屈刚和杨博两人又被叫到前面,先前还没注意,此刻从殿门处走向宝座之时,众人才发现杨博走路有些趔趄,似乎行走不便。
老皇帝关心道:“安定伯腿脚怎地不太灵光,朕记得你并无腿疾啊。”
杨博忙道:“谢陛下关心,臣无疾。”
一旁的屈刚却忍不住:“安定伯久在西北,跟众将士一起风餐露饮,身上受毒虫叮咬十余处已经化脓十几日了。”
老皇帝变色道:“怎会如此?没让随军郎中医治么?”
杨博脸上似是忍不住扯动了一下:“陛下,军中药草有限,士卒和臣一样,很多都有毒疮,臣还好些,那些士卒可都是要上阵厮杀的,
臣怎能抢他们的药来为自己医治,陛下放心,些许疥癣之疾还打不垮臣。”
老皇帝面露悲凉之色,起身走下龙座,来到杨博身边,伸手便要解屈杨博的袍带。
杨博慌忙阻止道:“陛下不可!万万不可!陛下圣目岂可被这秽疾所污。”
老皇帝一言不发,执拗的揭开杨博的袍带,屈刚也在一边帮忙,掀开内袍布裤,
只见杨博大腿上三块酒盅大小的溃烂之处触目惊心,毒疮被衣服磨得破了头,脓血粘连,看着都让人害怕!
群臣唏嘘之声大作,老皇帝怔怔的落下泪来,叹道:“安定伯爱国之心可从此三处脓疮上得知,有安定伯在西北,党项当无立足之地也。”
杨博匍匐地上,热泪纵横。
“稍后下朝之后,着宫内太医去帮安定伯上药治创。”老皇帝抹着泪对内侍道。
内侍鞠躬应诺,杨博忙道:“陛下何须费心,此为小疾而已,陛下若是有心,何不运一批药物去前线为将士们解除病患。”
老皇帝转头来问杨澜:“杨爱卿,可否能调集一批药材送往西北呢。”
杨澜毫不犹豫,点头道:“臣自当尽力去办,陛下放心。”
老皇帝点头,坐回龙座问道:“安定伯起来吧,你有何计策能守住西北边防,稳住局势,说出来让朕跟众位大人都听听。”
杨博精神立刻抖擞起来,起身昂扬道:“遵命,臣适才听李大人所言之敌我优劣之势对比,甚是心有戚戚,李大人所言正是臣日夜所虑之事。
然扬长避短之策莫过于稳扎稳打,不与敌做野战之接,步步为营,兴建堡垒土城,内则据城以弓箭弩车守之,外设拒马陷坑阻之,敌军若是强行进攻,则必受重大损失!
党项军虽悍勇,但其人丁财力跟我大周岂能同日而语,只要吃过几次亏,贼兵气焰定然熄灭,那时局势可稳!”
“那照这种打法,何日能将贼兵侵占之州县收复呢?”韩景冷声道。
杨博朗声反驳道:“如此局势下,稳住阵脚乃重中之重,此时想着收复失地乃是笑谈。”
韩景速问:“不能收复失地,难道便按照你这个办法,任由我被占州县百姓受党项奴役淫辱不成?”
杨博无奈回话:“目前只能稳固局势,徐图收复,韩相若要下官即刻收复失地,恕下官别无良策,下官非泛泛空谈之辈,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不能做到的下官绝不敢妄言!”
杨澜听了急急忙忙喝止:“放肆,安定伯!你和韩相便如此说话?岂不是说韩相泛泛空谈?”
韩景暗骂,杨澜话中带刺谁听不出来,自己装作不懂也就过去了,偏偏杨澜指出来叫自己下不来台,真是用心险恶!
老皇帝这正急着听下文,岂容此时说这些无谓之言,咳嗽一声,冷着脸道:“韩卿、杨爱卿且莫多言,朕还有话问。”
韩景和杨澜只得闭嘴,陛下虽仁慈,但陛下可不是任人摆布的洋娃娃,就凭刚才那一手垂泪对毒疮,便可以知道,陛下是何等的有心计了!
“陛下早不是太后垂帘之时的陛下了!”韩景忽然心中有些感叹。
“安定伯,固守之策虽好,但韩相所言也是道理,此策何时方能收复我大周被侵占之州县呢?是否有后续的策略?”
“陛下,适才臣说了,此策可见长久之功,我筑城拒收,即可御敌又可安顿逃回之百姓,党项虽占数州之地,但要是没有百姓,就是空城一座,要来何用?只需坚守一年时间,必收奇效。”
“朕还是不太明白你的意思。”老皇帝倒也实事求是。
“陛下,党项靠的是逐水草而居,养马放牛牧羊渔猎,西北之地稻米无法生长,且党项与北方辽国本非睦邻,他何来财力人力支持长久之战?
党项又不能举国之兵南下攻我,因为他还要防着辽国这头饿狼的觊觎,如此可以得出:党项攻我,其目的非是占据贫瘠的西北数州,而是为了劫掠,弄到好处!
一旦劫掠成泡影之事,党项就唯有退兵一途,臣的办法其意义不在于防守,而是借助防守之功拖垮党项,让党项自动退兵。
我大周幅员辽阔,东南稻米之仓,一岁之收可抵数年之食,消耗起来,党项如何是我大周之敌。”
众人听了杨博这番话,纷纷点头议论,感觉到颇有道理!
唯有韩景气的胡子都要翘起来了,心道:“适才老夫问你,你推说没办法,现在陛下问,你便合盘托出,摆明了不给老夫面子,老夫岂能容你如此轻视!”
老皇帝直到此时一颗心才落回肚子里,杨博的办法虽然有些保守,但绝对有效,
只要能挡住党项,又能保证祖宗基业不会为人所侵占,他就满意了。
至于大周能不能大发神威打败党项,收复失地,他也不敢想这种好事!
……
事毕,一位耿直言官出列:“陛下,兖王私下……”
皇帝的偏头痛又隐隐发作,打断了言官的发难:“看来诸位爱卿今日也是无事了,这样吧,你们回去再好好想想西北之事,有好办法的上折子奏报上来。
朕今日本来还有一事要和诸位说,但朕有些倦了,明日再说吧。”
说完,还没等众人反应,内侍已经高声唱诺,皇帝起身下了宝座急忙退朝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