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秀英总结道,“也就是说,皇上利用朝中党争,不但打破了嘉靖朝以来宦官不得监军的成例,削减了关宁军军费开支,让阉党把控了辽东要职,同时还让袁崇焕对此感恩戴德?”
田弘遇点了点头,忽而话锋一转,道,“所以咱们家可不能搅到这一摊事里头去,你说你平平安安地嫁给信王多好,现在朝中这乌烟瘴气的,干得越多就错得越多,你一个女儿家,就别总异想天开地要精忠报国啦……”
田秀英一面不齿自家老爹胆小怕事,一面又觉得田弘遇洞彻事理,老成练达,他人虽不在高位,但分析起时事来却是头头是道,其见解之深刻,是连她这个活了两辈子的人都赶不上的。
不过田秀英仍然不服气,毕竟现代人的思想是,女性不婚是不需要门槛的,一个女人想不结婚就可以不结婚,未必必须身居高位才能选择不去依附男人。
“那精忠报国,也未必得做到一方封疆大吏才算是精忠报国,像爹爹这样的把总,如果能冲上前线去杀鞑子,那也算是精忠报国啊!”
田弘遇怔了一怔,随即笑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秀英啊,如果你连袁崇焕的位置都够不到,就算你真的上得前线去,也不过是被人当成可以随时放弃的党争炮灰罢了——周守廉因右屯三十万石储粮被抢盗一事而枭首示众,就是最好的例子。”
田秀英一时默然。
右屯参将周守廉被处斩一事发生在她三世重生之前。
高第于天启五年十月上任,下令尽撤锦右、宁前之兵,而袁崇焕因立志坚守宁远,便与高第据理力争。
于是右屯撤粮一事便从去年十月一直拖到今年正月,前后三个月的时间都没能将右屯的三十万石粮米运回关内,最终使其白白落入努尔哈赤之首。
按理说,撤军先撤粮,此为兵家常识,如果不是高第和袁崇焕相争不下,这右屯的粮草,原是能撤得回来的。
可宁远之战打赢了之后,袁崇焕成了功臣,这丢粮的责任就全部被推到了右屯参将周守廉一个人身上。
连一向雅不喜东林的兵部尚书王永光在奏疏中议及此事时,都是这般对袁崇焕赞赏有加的口吻,“辽左发难,各城望风奔溃,八年来贼始一挫,乃知中国有人矣!”
“盖缘道臣袁崇焕平日之恩威有以慑之维之也!不然,何宁远独无夺门之叛民、内应之奸细乎?本官智勇兼全,宜优其职级,一切关外事权,悉以委之,而该道员缺,则听崇焕自择以代,若周守廉历年哨探,在在先逃,宜枭示军前,以为惯逃者之戒。”
结果可想而知,皇帝一见王永光的奏疏,即刻便下旨将周守廉就地正法,枭示军前。
田秀英不由叹道,“周守廉虽则实在罪不至此,但是爹爹说他是炮灰,未免也太刻薄了些,其实,若是皇上能让九千岁派人把周守廉带回来审一审,倒不至于立刻就判了死刑了。”
田弘遇笑道,“连你都知道周守廉罪不至此,难道皇上不知道吗?右屯距山海关四百余里,存粮三十万石,守军却才不过一千,平时都依靠海运,往年春夏之间从关内运往右屯自然无碍。”
“可是一入秋冬,渤海结冰,这运粮船下不去海,再加上,锦州、右屯的主力后撤之后,右屯暴露在金军锋镝之下,又没有预作筹划,那周守廉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总不可能变个戏法就让渤海海面上的冰瞬间融化,于是他当然只能将右屯粮草堆积在海岸边,自己带着士兵撤回山海关了。”
“这王永光因此指责周守廉是逃将,实在是不知兵事艰难,可若是皇上不发话,周守廉不死,这整整三十万石粮米,户部就不敢自作主张地去平账。”
“阉党也会跟着落井下石,右屯失粮一事指责袁崇焕,所以为了保住袁崇焕,周守廉是必死无疑的。”
田秀英讷讷道,“此事也不能都怪皇上无情,皇上原是下旨要坚壁清野的,倘或袁崇焕对此事上了心,亲自指挥关宁军去右屯撤粮,那三十万粮米,也未必都会白白落入奴酋手里……”
田弘遇摇头笑道,“不,不,谁来都没有用,因为此事本就不是人力所能左右的。”
“倘或没有粮船,那就意味着这撤粮只能靠人力去肩扛手提,除非戚继光再世,就辽东这气候,根本没有一个人能让军队白白当苦力来回搬运四百里的粮草到关内。”
“倘或袁崇焕真像你说的带着关宁军去右屯搬运粮草,结局自然是一拥而上,胡乱哄抢,颗粒归公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所谓‘兵事艰难’,这约束军纪,便是难中最难,高第下达命令的时候,已经过了海运通行的季节了,那无论是谁在前线,这右屯的粮草便是怎么都撤不回来了。”
田秀英道,“既然大家都对撤粮艰难一事心知肚明,那为何不能直接把军纪不整这个缘故摊到桌面上呢?”
“虽然袁崇焕先前为兵备右参政,理应监管分巡事,但是这关宁军的军纪作风问题也不该全由他一个人负责啊。”
“爹爹之前也说,这关宁军虚兵冒饷的传统是自辽西边将而起,那倘或皇上真要追责,也该是这些辽西边将来负责才是,这些人总不能光拿钱不干活吧?”
田弘遇回道,“倘或单单是撤粮不及,那倒是可以追责辽西边将,小惩大诫一番,但是这右屯失粮一事另有蹊跷,皇上是怕打了老鼠伤了玉瓶,这才快刀斩乱麻。”
田秀英疑惑道,“这粮食丢了就丢了,又有什么蹊跷的呢?”
田弘遇回道,“据前线送来的塘报里说,奴酋二十四日开始攻城,二十六日拔营离去,前后统共就打了三天,这实在是不像是奴酋的作风。”
“虽说这后金的地界儿上近两年都在闹粮荒,奴酋又号称率兵十三万人,但这十三万人在右屯骤得粮米三十万石,这怎么吃,也得吃上好一段时间吧?”
“为何这奴酋不将宁远城团团围困,逼迫我军在弹尽粮绝时不战自降,反而要强行攻城,之后又迅速班师回沈阳呢?”
田秀英算是知道了田弘遇的厉害了,于是想也不想,直接问道,“那爹爹觉得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