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法善天师得了准予回乡的敕旨,给师叔捎去一封辞别信,带着四位弟子,驾驭乌翎飞回江南括州。
他们没有去往松阳卯山,径直回到了青田太鹤山洞天。
苍松承尘十三载,鹤唳混元一日还。
乌翎落在混元峰巅的四角岩上,扑腾着霜翎,引颈长唳。
自从征诣京师后,混元峰上的仙鹤踪迹全无,不知遁身何处去了。在乌翎的召唤下,不一会儿,数十只仪容清癯的仙鹤,从四面八方飞来。
群鹤围绕着师徒五人,轩昂踱步,相互嘹唳和歌,仿佛又展开了薛稷的《啄苔鹤图》。
久违的鹤唳,在混元峰上空回荡,似乎勾起了云鹿的点点回忆。
明明有很多记忆属于这里,却好像在某一时刻丢失不见了。
叶法善天师看出她的不安,走到身旁。
“此次,我们回到括州青田,恐怕要呆上数年,待吾皇天命衰微之时,才能重回洛阳了!”
云鹿皱眉道:“师父,这里的一花一草,一枝一叶,我感觉既陌生,又熟悉,时常被我念叨,又时常被我遗忘。有时候想起来暖彻心扉,有时候又觉得隐隐作痛!”
“大概是子虚天天跟你念叨这里的往事,所以你感觉既陌生,又熟悉罢!”
子虚道:“师父说了,你出生在神都洛阳。括苍青田,是石清的故乡。”
关于云鹿的身世,大家总是有意避开,心照不宣。
石清怯声怯气道:“想当年,我跟着师父离开太鹤山洞天时,还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呢!”
云鹿看看石清、子虚,又看看师父,满腹狐疑地挠挠自己的鬓角。
澄怀“咳咳”两声,拍掌道:“还是江南好啊,天气温暖,冬日没有苦寒。回到江南,终解我桑梓之念!”
子虚朝他翻了一个白眼,道:“师兄,你可不是江南人。”
澄怀回道:“身虽不是江南人,甘愿醉卧江南绿!”
师徒四人一边说着,一边沿着混元峰小径慢慢走下山来。
休息了半晌,澄怀召集留守太鹤山洞天的逸隐师兄和小道们,将清溪观、紫霞宫,白鹤洞等各处收拾一番。
混元峰上下逐渐恢复了仙气。
《素问·生气通天论》曰:“阳气者,一日而主外,平旦人气生。”人各有元阳真火,人类聚集之处,就有人气汇集。
仙家的元阳真火比普通人更加旺盛,叶法善师徒回到太鹤山洞天不久,湮灭多年的仙气,如流云奔涌,围绕着群峰,轻拢慢涌地日夜滋长。
午后,叶法善天师独自登上了点易台。
混元峰巍峨滴翠,结林夺势,山上的梅林、苍松、翠竹、秀石,亭台楼阁,一如既往地挺立着。
远处的瓯江,在霭霭云雾下日夜向东,奔流不息。
这里,曾是他清晨攀援的地方,也是他黄昏抬望的地方。行遍四海,心中最念念不忘的,依然是这片山崖。
叶法善天师展开双臂,呼吸天地灵气,吐纳自然弘量。
身后清音乍起,缈缈直上青冥。
他幽兴斐然,拔出太乙混元剑 ,和着琴音舞起了太上无极剑法。
双手掩尘拨七弦,一剑霜寒动四方。剑来似雷霆震怒,剑罢似江海收波。挥袖之间,芒芒剑气将他层层包裹起来,如鸠卧云巢,蚕眠雪茧。
太上无极剑法,是叶法善天师承袭了上清茅山法脉、太清正一法脉、太上洞渊法脉、西山净明法脉等各家剑法后,再结合混元内丹修炼术,创造出来的剑法。
外兼各家剑学金锋之妙,内练阴阳中和之气,练精化气,练气化神,神练成道,达到剑神合一的效果。
一曲舞罢,四位弟子纷纷拍手称好,从欲浮亭里走出来。
“原来你们都在啊!”
“我们在偷学师父的剑术!”
叶法善天师收了太乙混元剑 ,将它挂到了身旁的一棵青松上,道:“师父将太乙混元剑挂于松枝上,谁能知道这里有何典故?”
澄怀脱口而出:“刃树剑山!”
叶法善天师摇了摇头。
“我猜是 ‘刀山剑树’!”子虚信誓旦旦地说道,“刀山剑树,是佛家经典《阿含经》记载的地狱之刑!”
“你和澄怀所说的,其实是佛教中的同一种地狱酷刑。《南齐书》中记载的是刃树剑山,《阿含经》中记载的是刀山剑树,只是名称不同罢了!”
云鹿看了半天,道:“师父,您将太乙混元剑挂于树枝上,说的莫不是 ‘封刀挂剑’吧?”
“为师宝刀尚未出鞘,怎可封刀挂剑呢?”叶法善天师依旧摇了摇头。
石清见众人都没猜对,腼腆地摸摸自己的头,嘿嘿一笑道:“宝剑挂于青松枝头,不就是 ‘松枝挂剑’嘛!”
叶法善天师双手一拍,道:“石清说对了!师父要讲的,正是 ‘松枝挂剑’的典故!”
澄怀道:“师父快点讲与我们听!”
“相传,春秋时期,吴王寿梦的四子季札,受封延陵,人称延陵季子。一日,他出使晋国,路过徐国,顺道去看望徐国国君。徐君十分中意季札腰间的佩剑,很想得到它。”
云鹿坐在欲浮亭边的台阶上,双手托颌,眨着清澈的眼睛,问道:“季札舍得把自己的佩剑送给徐君吗?”
“因为使命在身,季札无法马上将佩剑送给徐君,只是记在心里。回来时,专程路过徐国,想把宝剑赠予徐君,没想到,他已经去世了。”
“后来呢?”云鹿继续追问。
“后来,季札去了徐君的陵墓前,将宝剑挂在陵墓旁的松枝上,三拜后才离去。他的侍从说, ‘公子,徐君已死,谁还会在乎这把剑啊?’”
子虚笑笑:“对啊!徐君已经去世了,季札还把宝剑送到陵墓前,这是为何?”
“季札说, ‘君子不能欺心!徐君喜欢此剑,我无法马上赠予,但我心里已经答应要将此剑赠送给他。’为此,徐国人作《徐人歌》盛赞他, ‘延陵季子兮,不忘故,脱千金之剑兮,带丘墓。’”
澄怀道:“《老子》言,轻诺必寡信,多易必多难。季札心存仁义礼智信,未得许诺,却诚信为之,才有松枝挂剑的美谈!”
“季札是个至德之人!我们许诺高宗天皇大帝和皇嗣殿下淬炼护国圣剑,也当诚信为之!回到青田已有五六日了,师父打算,明日赴东海蓬莱,向东王公东华帝君讨取至阳圣水。”
子虚拍拍怀里的上古逸音,道:“师父,我们回来后,来耕心草堂求医的人越来越多了,我们都去东海蓬莱了,这里谁来负责啊?”
叶法善天师略一思索,道:“澄怀和云鹿跟我一起去东海蓬莱。子虚,你医术最为高超,就留在这里打理耕心草堂,指导石清学习一点望闻问切的知识罢。”
子虚偷偷瞥视一眼云鹿,嘴边十分不情愿地吐出一个“哦”字。
想到她要离开这么久,满心不快,脸上连个笑容都挤不出来了。
第二日一早,师徒三人飞行在皑皑云雾之间。
江南道东去一万余里,是溟海地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