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锅,上菜哟!”
随着一声唱喏,少妇店主欢天喜地端菜出门,身后年轻主厨马不停蹄忙乎下一锅黄焖鸡。
姜姒靠在后厨门框上,抿嘴微笑。
时候将近中午两点,早已唠干唠尽龙门阵的孟飞怀中抱着红袄女孩,左手轻轻拍打翘得老高的漆黑小辫,嘴里咿呀呜唱着儿歌小调。
“一二三四,上山打老虎,老虎找不着,找到小松鼠,松鼠有几个,让我数一数,数来又数去,一二三四五,一二三四五啊,一二三四五……”
江宁走出店铺,摔干手上水渍,轻声道:“吃饭!”
姜子涵迅速挣脱怀抱,一溜烟跑进店铺。
孟飞起身笑问:“为何要来这里吃饭?”
江宁捶他一拳,恨恨道:“老子就晓得你小子满肚子男盗女娼,疑神疑鬼!满了二十岁就了不起么?我问你,难道下馆子不照顾自己老板?”
“老板?美女少妇是你老板?”孟飞嘀咕一句,随即惊异抬头,疑声问道:“你在姜氏黄焖鸡打工?”
江宁抿嘴作笑,拍拍死党肩膀,拉他进店。
店里已无客人,只剩一张桌上摆放热气腾腾的菜肴。
瞧一眼桌上酒瓶,孟飞不解:“喝酒?”
江宁拿来两个玻璃杯,瓮声瓮气道:“喝,必须喝,再过两日就开校了,抓住时机大干一盘,不醉不归。”
姜姒抱着孩子坐上桌,柔声叮嘱:“喝好别喝醉。”
一瞬间,孟飞突然有些懂了,豪气道:“我陪你喝!”
本以为两个学生娃儿不外乎喝几口就作罢,不曾想到一瓶白酒很快见底,随后打开第二瓶,不由担心二人喝酒过量伤着身子,遂笑吟吟道:“瞧你俩喝得如此尽兴,我也喝一杯吧。”
被酒精催红双颊的江宁顿时兴奋不已,朝着早已放下碗筷、坐在一旁逗弄孩子的服务员喊道:“蒋妹,快上酒杯,哈哈,咱们老板破戒喝酒啦!”
待江宁倒上满杯酒,姜姒举杯道:“看着你俩年轻模样,我就想起往昔,时光一去不复返,所以,这杯酒,既敬你俩,也敬流年。”
下筷如飞的孟家公子先瞧瞧砂锅里的黄焖鸡,再瞧着两颊飞霞的少妇店主,端起酒杯,笑眯眯道:“姜姐姐如此貌美,哪里看得到流年的影子?我倒觉得,美人做伴品屠苏,实在是人生快意啊!”
姜姒抿嘴一笑,仰脖喝酒。
江宁没吭声,与孟飞碰杯饮酒。
和煦阳光斜照年轻脸庞,略有醉意的孟飞叹息道:“我们年轻却有年轻的苦楚,个中滋味难以下咽。比如我孟家药业,最近一直深陷泥潭难以自拔,愁煞我这个二当家了。又比如江宁,学业成绩力压全级,未必就能得到世道青睐,大有可能回到草池村小,接过父亲教鞭,当个孩子王,日子虽然逍遥,但是,哪个年轻人不想抓住机遇读大学留城教书啊?”
姜姒双臂环抱,胸前气势宏伟,狭长眸子直直盯着孟家公子,静候下文。
江宁不言,举杯再次邀酒,见二人无意举杯,遂自顾自啜饮一口,重重吐出酒气。
孟飞又道:“孟家再难,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生意还在,家底还在,大不了少挣些便是。可是江宁这样的农村学生就不一样了,他们嘴上什么都不说,其实内心那份改变命运的追求是多么强烈啊,而且还不能向外人道也,有自尊的因素,更怕外人嗤笑,害怕别人说拉蛤蟆想吃天鹅肉,只得独自吞下比这瓶六十度红茅烧还苦还辣的人生烈酒。”
江宁依旧无言,只顾喝酒。
在酒精的作用下,姜姒越发惊艳,分别替两个年轻人夹块鸡肉,自己则挑一枚青椒喂进嘴里,细嚼慢咽后,似有感触道:“谁说年少不识愁滋味?有的为生活,有的为学业,有的为情殇,总之,各人有各愁,或许,这就是人生,甜也美,苦亦美!”
孟飞摇摇头,轻声道:“姜姐所言不无道理,风物长宜放眼量,人生若一场旅行,最美莫过于沿途风景,只是,这种书上所谓的豁达,不过博得那些未经人世坎坷的浅薄读者眼球而已,当不得真,终究当不得真啊!”
“其实,人生历程太过艰难,不是一般人能够平静待之。您可知,当看到周阿姨蒙头盖脸偷着拾荒时,江宁当时是何等肝肠寸断?您可知,当晓得母亲被人欺负时,年仅十五岁的江家娃儿搏击中年男子是何等拼命?您可知,江宁每日在学校只吃白米饭不愿花钱打份肉菜,那是何等辛酸?您可知,天下家人热闹守夜时,飘零异乡的江家母子相顾无言,是何等的凄凉?而且……”
江宁抬手止住孟飞话茬,朝着少妇店主堆起笑脸,随后端起足足三两烈酒,一饮而尽。
姜姒一脸震惊。
最后一根稻草被人抽丝剥茧,重重放下酒杯的江家少年再也抑制不住沉淀多年满腹悲伤委屈以及几许戾气,语无伦次地讲起这些年他从未向人吐露过的心声。
“我爸去世下葬那天,我在坟头独坐一整天,不知道以后咋办,你们现在还不知没有父亲的孩子当时心情,说连死的心都有一点不夸张。可是,我还有腰损腿断的老妈,日子得过下去,这是当儿子的使命,也是我后来不得不坚强的理由。从此,我学着犁牛耕田,插秧间苗,十二岁孩子做着成年人才能做的所有农活。所以,现在的我并不想出人头地享受荣华富贵,也不想荣归故地光宗耀祖,唯有一个小小愿望,母子俩活下去,如果还能过上好日子,就此足矣。”
“我爸生前当过兵,最后不过是个教师,只要湾里人家困难过不了坎儿,他都毫不保留地搭把手,力所能及解囊资助,或者上门央求。上辈示范后辈效之。所以,我要带着妈妈来县城生活,我要收养孤儿江水满,我要牵挂湾里所有人家。真不是我吃饱不消化没事找事干,而是作为江家人,这样做,没有什么道理可讲,只觉理当如此。”
“如今,时代给予我辈希望,政策开口改变学生命运,我拼命学习,哪怕每天再累也从未放弃。究其原因,孟飞有财富老爸,罗佳有当官舅舅,我有啥呢?我只有一个脑袋两双手!若不是姜姐姐收留我打点工、做家教,若不是孟飞出手安排我妈打工保证家有稳定收入,或许我母子俩难以熬过这三年。所以,我铭记所有帮助过我的人,对,是所有恩人。”
“今天,孟飞说我很可能与保送和留城两个梦想擦肩而过,真的,我不怪学校,也不怪那些关系户,保送也好,留城也好,对于我而言,犹如县城过年时夜空里的烟花,稍纵即逝,却也美丽过,足矣……足矣啊!”
“上午孟飞说,世间待我不公平,我当时没有回应,因为我知道,这世上哪有绝对公平之事,从古至今都没有,几千年华夏民族生生死死多少人?其中失去一飞冲天改变命运的重大机遇的,又有多少人?他们都忍受过来了,我为什么不能?我承认,机遇都是抢来的,只要努力抢过,至于结果,就交给命运吧。”
“孟飞,孟家生意肯定不是你嘴上说的那么轻描淡写,我猜是一落千丈,你可曾向我提及半句?姜姐姐,一个毕业于丘川财经大学的高材生,那可是我们做梦也去不了的地方,为何独自守着每日收取几文钱的餐饮小店?为何母女相依为命?我在想啊,谁家不是一地鸡毛?谁不是脸上带笑心如刀割?唉,唯有一声叹息最释怀!孟飞,姜姐姐,我喝多啦,絮絮叨叨,满嘴胡说八道,实在对不起哈!”
座中泣下谁最多?
唯见姜姒满面泪,哽咽无语,重重点头。
轰隆一声响,江宁醉倒在桌下。
……
长长的街面上,行人稀少。
一位少年背着另外一位少年,慢步而行。
弯腰驼背的少年絮絮叨叨,说东说西。
散架如泥的少年偶尔应声,含含糊糊。
孟飞突然抬头望天,眼泪溢眶。
他终于听清楚了一句话:
“春风……送暖……入……屠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