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X年,我五(小虾米)
我又坐在按摩房里了。当然了,此按摩房非彼按摩房。那是大山里的县城里的按摩房,这是在上海,中国最大的城市里。那是盲人按摩房,这是通常的按摩房。我是这里唯一的盲人。我既然离开了彼按摩房,为什么又来到此按摩房呢?这就是我今天要说的事情。
走出县城里的盲人按摩院,我跟二灯大师回了家乡,回到了那真正的一望无边的绿色的大山里,那到处都有温泉冒烟的地方,包括老和尚师父的小庙旁边。
老和尚给我剃度,让我第一次感受到脑袋的凉快可以是这样的,感受到老和尚和小和尚原来挺幸福的,因为他们一直这么凉快着。
人们说,头发长,见识短。说的是女人,当然也是一些留长发的男人。那么,如果头发短呢?我觉得,那是被灌输见识的好形态。
老和尚每天给我灌输。首先是佛是怎么回事,释迦牟尼是怎么回事,佛教是怎么回事,然后是那些经文,让我跟着背。说来也奇怪,以前我会坐在一边那么长时间地听老和尚和小和尚念叨,感觉什么也没有进到我脑子里去过,只记得那调子,永远是平平的,叽里咕噜的,被木鱼要打断却从来也打不断的。可这回,一旦自己也成了和尚,老和尚一说上句,我就知道了下句,而且是很多个下句,一连串的,说得老和尚都一愣一愣的愣到后来还笑了。老和尚说:你还真有天生的禅根,佛祖喜欢,佛祖慈悲。阿弥陀佛。
我们是坐在大殿里,老和尚这句阿弥陀佛是在大殿里说的,可是我居然听到远处的钟声,咚。那是从老和尚的卧室里发出来的。那个方头方脑却不大的钟,那钟声也是不响的,一般只在房间里回响几乎出不了房门。不是那佛殿大钟。那佛殿大钟是我们在山下村子里都听得见的,在下雨的时候,在雨过天晴的时候,那能把刚躲到窝里去钻到树叶下去的鸟都重新激发起来发出它们各种各样的鸣叫。我忽然想起来了,我现在的听力可是以前的几百万倍了呢。
后来我注意了一下,发现在我说阿弥陀佛的时候,那只远处房子里的小钟居然也响了。我又说了一声阿弥陀佛,它又响了。真的响了。然后我在心里说了几百遍的阿弥陀佛。在心里说,一是因为怕它老响响个不停,二是我心里真的有个阿弥陀佛了。
老和尚不但跟我说佛教,也说别的教,比如基督教,天主教,犹太教,伊斯兰教,还有我们中国的道教,还有儒家,也叫儒教。老和尚说,我们说诗,说诗人,说他们的爱恨情仇,没什么可忌讳的。这些是凡俗的事,可是佛教也是从凡俗里来到凡俗里去的。佛教说轮回,道家说修炼,都讲出世。儒家却说的是入世。其实,佛教既要出世,也要入世。不是有这么说的吗?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现在当和尚有工资拿,可以喝酒吃肉,也可以结婚生子,在老衲看来,都是对的。心里有佛,处处有佛。
老和尚还是更喜欢讲诗,讲诗的故事。他不仅讲中国诗,也讲外国诗。
他说:中国的诗歌有唐朝的盛世,加上后来宋朝的词,可以说是中国古代诗歌的两座高峰。唐宋之后,中国的诗歌没有断,但是淡了。现代诗歌,从上世纪二十年代开始,重新振作起来了,因为有了白话入诗,有了现代诗。从那时至今,中国诗歌也出现了两座高峰,一座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以徐志摩、戴望舒为首,涌现了许多了不起的诗人,第二座高峰出现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朦胧派为主要代表。说起朦胧派,顾城是代表人物之一。至于其他人物,我们知道就行了。所谓盖棺定论。活着的诗人,我们可以谈,可以议论,但不能定论。如果要把他们的故事写到小说里去,最好不提这些活着的诗人的名字,否则会招来红尘间的非议。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或者说观点。朦胧派起来后,中国涌现了许多诗派,比如第三代诗人,还有很多。后来的诗人和前面的诗人,现实主义、浪漫主义这些,他们都批判朦胧派。可是,这些批判者都烟消云散了。现在大家说起来,真正了不起的还是朦胧派。阿弥陀佛。那方头方脑的钟又咚地响了。这回响得震耳,因为老和尚是在他的卧室里说这些的。
老和尚这句话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就是如果要把他们的故事写到小说里去这句。当时我并没有想过要写什么小说,尤其是一个瞎子,怎么写啊,写诗都要靠脑子去记。可是后来这句话,当它再次与再再次回到我脑子里的时候,却让我激动起来。当然这是后话了。
老和尚说着别的事,凡俗的事,佛教禅宗的事,总会把话题又拐回到诗歌上来。他不止一次地说诗歌死了。他说:现在大家都说诗歌死了。老衲认为,言之有理。岂止是诗歌,小说也死了,整个文学都快死了。不仅在中国如此,在全世界都是这样,至少有这个趋势。很大的原因是现在媒体的变化和发展,互联网给世界带来了巨大的变化,还有电视。以前世界上一个新闻一个话题可以持续几个月几年地被讨论,现在多半一天就过去了,顶多也就是几天。随着网络化信息化的发展,人变得浮躁了,能看电视剧,就不看小说。通过电视剧或者电影去了解名着经典,已经成了自然的事情。所以小说几乎没人看了,书也几乎没人看了。诗歌不是少了,而是变得太多了,所有的自媒体都在发表,人人都在写诗,太多了,好的也冒不出来,再也听不到大诗人新的冒出。那些曾经盛名盖世的诗人似乎也没有什么新的震世之作拿出来了。阿弥陀佛。咚。这次钟很震人,因为还是在老和尚卧室里展开这个话题的。我有了一个新的发现:老和尚并不仅仅是老和尚,他对世界上新的事情还了解得很多的,其实是个新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