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X年,我五(小虾米)
这位新和尚真的知道得很多,比我们这些经常上网的小鲜肉们知道得更多。他列举了一些被他称为无聊的诗的所谓流派,比如废话诗,什么云很白,非常白,极其白,白极了。或者什么体,有一首写我们云南的,什么江流一公里,进了什么江,再流两公里,进了什么江,就这么写,居然写了几百字。还有把报纸上的任意一段话拿出来,分个行,就算是诗的。还有靠脱光了自己来朗诵的。尽管这些所谓诗派都是过眼烟云,转瞬即逝的,但却在不断地出现,不断地践踏着已经成了植物人的诗。诗是中华文化和世界文化的骨骼,最古老最基本的内在。
许多事情还是那样。我是说,那些嗅觉听觉感觉。在躺在床上的时候,在走路做事的时候,甚至在念经的时候,我眼前还是经常会出现那些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的景象,听到那些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声音,比如在狭窄的弄堂里在搓板上搓衣服的阿姨,那在弄堂里用竹篾做的硬刷子刷马桶的大婶,在小窗子后面把油锅搞出喷香的炸裂声的奶奶,那些在毛毛雨(我也不明白我怎么忽然懂得毛毛雨这种现象和描述它的这种语言了)里面飘过去的轻飘飘的伞,跟我见过的所有的伞都不一样的伞。那些都有味道,有声音,包括他们说的那种语言,现在我知道了,那是上海话,那是我没有听过却已经会讲的语言。这些都真得不能再真了。有一次,还在老和尚的房间里坐着,听着老和尚讲诗,这些景象又到我眼睛鼻子前面来了。我说:阿弥陀佛。钟就咚地响了。我觉得好玩地又说了一遍阿弥陀佛,咚又来了。我说,对不起师父,我打断你了。老和尚说:没关系。我说:师父,为什么我以前说一百遍阿弥陀佛也是白搭,可现在一说阿弥陀佛这钟就会敲响,就跟你说的时候一样呢?老和尚说:因为你现在不是小虾米,而是小和尚,是悟无了。悟无是老和尚赐给我的法名。我挺喜欢的,孙悟空的悟,张无忌的无。有点天地两大神功结合的意思。
不说老和尚了。说说小和尚吧。
小和尚也有法名,叫悟非。可我还是当面叫他小师父,转过身去也就是背后叫他小和尚。
小和尚不写诗,可是他也懂诗,会背好多唐诗宋词元曲。有老和尚在旁边熏陶着,敲打着,他不会也会了。
以前,我还很小的时候,小和尚跟我一样小。我问他年龄,他也说不出来,只记得是几年前被老和尚捡来的。刚开始的时候,他老要我给他讲故事。我就拿出我们小孩子都知道的从上一辈子的小孩子传给这一辈子的小孩子的故事讲给他听。我说:从前有条裤子,裤子里面有只兔子,裤子破了,兔子逃了,我的故事讲完了。小和尚说:这个太短了,讲个长的。我说:好,我讲个长的,特别特别长的。从前有个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一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小和尚叫老和尚讲故事,老和尚就讲了。从前有个山,山上有座庙……我说到这里,小和尚又打断了我:这我也会。不算不算。后来我出了一身冷汗,如果这个小和尚再狡猾一点,他就不打断我,让我一直往下讲,这故事可是讲不完的,一天讲不完,一个礼拜也讲不完,可以讲到地老天荒,口干舌燥,最后死掉,讲故事的人讲到死掉。
现在我也成了小和尚了,跟小和尚住在同一个房间里。俗话说,我们同居了。
想到同居,就会想到小鱼。不知道为什么。尽管我跟小鱼没有同居过。用人间的话说,我们双双两两地守身如玉,或者说一个守身如花,一个守身如草。其实,想到小鱼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不能在一起,不等于不能想想在一起。至于读者想要从我们的诗里找什么蛛丝马迹,尽管去找。蛛丝马迹只不过是蛛丝马迹。老和尚有一句名言:诗人是不解释的。诗是没法解释的。脑子是我的,记忆是我的。老和尚讲诗的时候我会想到小鱼(如果她也坐在这里听着多好),吃饭的时候我会想到小鱼(维也纳普洱茶馆里那张笑脸),小溪旁我会想到小鱼(热水塘里的节帮节。我也是刚刚知道的懂的,上海话里说这个,意思是“脚碰脚”,实际上是说两个人半斤八两不分上下的意思,跟热水塘里的脚碰脚不是一回事),睡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爬过什么东西的时候(我们这山里什么东西都有)我会想到小鱼,我甚至觉得是水面翻了个跟斗,翻到了屋顶上,小鱼在屋顶上面游着。
爸爸妈妈来的时候,我当然更会想到小鱼。因为爸爸妈妈会带着小鱼的一大堆信来。明明知道我看不见了,她还写信,而且每天都写,而且还老掉牙地用钢笔写在纸上。爸爸说,小鱼还经常打电话来。爸爸发誓说,绝对没有告诉她你在什么地方,跟她说是你自己跑掉的,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也不跟家里联系。家里都急死了。小鱼问有没有报警,爸爸说报了的。警察说他这么大人了,尽管是瞎子,可是丢不了的,再说,正因为是瞎子,不会有人贩子要的。
爸爸讲这些故事的时候,他的声音和声音的味道(我居然能闻到声音的味道)要多得意就有多得意。可是我知道,小鱼才没有那么傻瓜,她一定知道,知道我爸爸妈妈肯定知道我在哪里。所以她才会写信来,而且每天都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