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才明白她的意思。真正的色情不是身体层面,头脑心灵层面的感觉才销魂蚀骨。对蔓迪一代来说,性不稀奇稀缺,真正的爱与呵护才难得。
梦露和大平问起交往详情时,我竟无法描述,任何语言都显得浅薄如蜻蜓点水。
如果是愤怒,我可能会有一百种语言来表达,会嘶吼得地动山摇,令人闻风丧胆,然而幸福……幸福没有任何戏剧性可言,它从来都不是戏剧性的,也将永远不会有戏剧性。幸福的生活只能造就不幸的小说。幸福,除了束手就擒,我对之束手无策。会害羞,仿佛在讲述一件不可描述的隐秘之事,像敞开不该示人的地方向人展览。像是在一团绵软的云里,整个人被呵护、包裹,安全无虞,周遭洋溢着快乐。一切都是轻飘飘的,人也轻飘飘的,松软,倦怠,一味傻笑。幸福总是轻飘飘的,从不厚重。不厚重,就滑溜如鱼,无法用言语捕捉。幸福是琐碎的,一点点的,难以连贯成篇,一旦强行表述便显得平庸、乏味,要么显得像是卖弄。某种程度上,也许幸福就像神的境界,“不可说,不可说,一说便是错”。所以不可描述,无法描述。
我只能对着梦露和大平傻笑,“总之非常好,我很满意。”
我就是西方传说中的那个荷兰水手,注定在海上漂流,直到上帝的最后审判日,浪迹天涯就是为了要寻找爱。只有得到,才可以终止漂泊。
尽管一直希望能与一个人相伴至老,却一直只停驻在幻想阶段,有时是不敢确定别人,有时是不敢确定自己。
我想要一个灵魂契侣。
伴侣已难,何况契侣,所以其实我已不抱什么希望。
看看这浮华的世象,仿佛在竞相攀比庸俗的人群,不是不再有超脱拔俗之人,只是未必能有好运气遇上。遇上还得看上。皮囊与灵魂,又难得美好的统一。
后来我可能一度有点随波逐流。但终究仍是“俗,不可耐”,于是宁愿一个人。
直到遇上世德。
最美丽的意外,使每一天都成为恩赐与祝福。
初时他说一辈子,说到老,我是不信的。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一个个举动累积,我慢慢信了,开始觉得可能。我这样隐藏的悲观主义竟也能开出乐观主义的花朵来,都是他的功劳。
他把我宠上了天,只因我说皮肤干,便无论多晚都守着乳霜罐等我冲凉出来,然后为我涂抹全身,任劳任怨,一点不嫌麻烦,有时还顺带放松一下我紧张的肩颈。倏忽之间,我便变成一个生活几乎不能自理的人,事事仰赖他。我被惯得不像话,稍不如意就委屈瘪嘴,说,“你不爱我了”。他便惶恐,急忙证明。
“宝贝,我有种感觉,似乎我就是为了照顾你而存在的。”他说,“爱你将是我的宿命。”
宿命,我不懂什么叫宿命,但也感觉我们之间有着奇异的牵引和莫名的心意相通。最吊诡的是时常会有的心电感应,那些同时想到同样事物,同时说出同样语句,一个人说出另一个人想法的诸多时刻。
我们相像的地方极多。有一天我模仿他走路,十分惟妙惟肖,他抱着我说,“嘉叶,你是女版的齐世德。”
这话他说过许多次,有一天我开始抗议:“我才不要做你。”
“为什么。”
“做我自己挺好。”
“那我做你,男版的莫嘉叶。”
“不要。各人做自己不好吗?除非你不喜欢你自己。”
“嗯,不喜欢。我喜欢你。”
我亲他一下,“我也喜欢你。但你想没想过人为什么要相爱?也许因为一个人太过关注自己、太自恋不好,所以才要找到另一个人来爱。这样,两个人都只全心全意考虑对方的福祉,而无需考虑自己。因为,对方自然会为他考虑。”
“宝贝,我现在就是全心全意都在为你考虑,希望你快乐,我们能更好。你就是我的命中注定,真命天女,我们过去一定曾是许多世的爱人。”
后来我在古老的梵语传说中读到前世注定的爱。那是两个灵魂因为业力的作用,注定会在相遇后为彼此神魂颠倒。他们会经由对方的翅膀彼此认出,而那翅膀只有他们才能看到。为了彼此拥有,他们灭绝了其他爱欲。这类命运交缠前世注定的爱,有时,可能单单只是其中一人对另一人产生占有和痴迷……
我很庆幸我和世德是相互的占有。非要论程度,那也是世德对我占有和痴迷。
我是我们之间不成熟的那一个,虽然很认同他的话,但并不总是每时每刻都能选择爱,有时会让情绪和任性占了上风。而几乎总是世德在清醒睿智地包容。那时他说,感情不能够顺其自然,需要为了白头偕老而用心经营。
所以,当他平安夜说顺其自然……
人就是这样,在坠入爱河时毫无预料,在即将失去时却反应灵敏。
坠入。
爱情能够归结为自由选择或是某种经过深思熟虑的决定吗,我表示怀疑。坠入爱河,坠入的体验就是突然、意外地跌入,根本来不及思考要不要进入,来不及思考“这个人值不值得爱”以及“我爱不爱他”、“这是不是爱”、“我们适不适合”等种种。强烈的主观印象和感受早已把理智压垮,心被情感的洪流裹挟而走,思维也不再受自己主宰了。
然而即便重来一千次,我也无法做出相反的决定,拒绝世德。他根本没有给我任何拒绝的理由,反而一切的一切都显示出,来呀,我正是你一直要找的人。
觅而不得的人。
坠入爱河,一切就那么发生了。伴随着肾上腺素、多巴胺和内啡肽,涌动着幸福感、愉悦感、满足感,心跳加速,激发着情感依赖、迷恋、占有欲、保护欲……我们彼此都充满能量,仿佛永动机,如痴似醉地发掘着更多完美——那种完全出乎意料的契合:意气相投,心领神会,如胶似漆……我在他身上也时刻都发现自己的影子,我们惊喜万分地尽数着共同点。我惊叹自己遇见了世德,并几乎因此而颤栗,他完成着我幻想的图画,而这一切的发生,所谓缘分——抛开前世注定,都只不过是某种超自然的偶然。
爱情何尝不是一种碰运气。
太幸福了,然而却令我惶恐。
自信自傲如我,头一次竟生起了不配得之感,自问何德何能,上天竟把如此情深意重百般善待又精神契合的男人给我。情深唯恐不寿。隐隐,暗忖会不会哪里有件祸事在等着。
然后,果然。
绿……那个女人来了。
菲茨杰拉德说,在灵魂的暗夜,日复一日,时间永远停留在凌晨三点。对我来说,则永远停留在那天平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