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他说的清晰而坚定,毫不迟疑。
那么,这段时间我所做的都是多余了。如果我的陪伴和存在对他有些意义,我可以暂时放下自己。但是既然没有,我何必搭上?突然感到了心灰意冷。
“好,明白了。以后我不会再打扰你,我们还是维持原判,回到分手状态吧。”我说。
世德没有回应,正当我要结束通话时,他说,“明天我们去看电影吧。”
“最后一次的意思吗?”
“看完电影我们再做决定。”
我想都不想径直拒绝,“不了,没有必要。”
真的,有什么必要呢,拖拖拉拉毫无益处,长痛不如短痛。
“不要恨我。”他说。
“不要再来打扰我,我不想再见到你。”我收了线。
恨他?我觉得不会,恨是需要能量的,而我连爱都要收回了。终有一天这些都会过去,我会对他的存在变得无所谓,他无论怎样都不会再打扰和影响到我……但现在还不行,我需要他远离。
重新躺下时,不知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怎么就发生了。白天还告诫自己平常心,不要抱有期待,今早起来时也还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可以包容接纳一切,然后到了晚上……才一天功夫,心境竟已是天翻地覆的变化。
才一天功夫吗?不,已是长久的积累。或许物理时间并没有过去多久——从我说要抱持那天到现在,但我的心理时间早已犹如经受经年累月的等待与折磨。和阿巫爬山时她曾说,“时间久了恐怕终会超过负荷,不平衡,然后来一场大爆发,前功尽弃”。现在果然不幸被言中。所谓抱持,其实对于我来说,始终是一种牺牲吧。心甘情愿吗?如果有办法径直回到从前,有的选择——排除放弃世德的选择,我会像现在这样委曲求全吗?所以终究不是心甘情愿的牺牲。而牺牲这件行为本身,壮烈的背后,何尝不是压抑委屈与无可奈何。
不想再追溯了。牛奶已翻,润地无声,再去追溯已无意义。
爱情是一场冒险,遇见即是风险,会心碎,会神伤,会一蹶难振。谁能预料到,有些人穿上希望和热情的光辉战袍,如同十字军般出发,但走到半路,一切便幻灭了?
意志力并不比一根橡皮筋有更多韧性,绷得太紧,用得太多,也终是会告罄的。抱持用了我太多意志,以致于积毁销骨,稍有松懈便报复性大反弹,新仇旧恨一齐出来,终至前功尽弃。原来,真正接纳与要求自己接纳终究不同,但凡需要努力、用力的,总会力气用尽或万念俱颓,觉得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然后崩溃于一旦……
坚持一个决定如斯艰难,昨天还坚信的东西今天突然就不再确信了。人的心思瞬息万变,我的所谓抱持,不过坚持了两个多月,即在今夜告终,原来也不过如此而已。
对不起。请原谅我。谢谢你。我爱你。对不起。请原谅我。谢谢你。我爱你……一遍又一遍,不断清理,求救。上天啊,请让这一切快点过去,不要再来烦扰我,让我平静下来,不再难受。
又是一个难眠之夜。第二天一早起来我便背着相机出门,用拍照来让自己忙碌和占据时间,好捱到中午去工作室。“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爆发与结束之后即是忍耐。只能忍耐。默默忍受,咬牙坚持,多难捱也要捱。
“我是一部快门常开的相机。”
在街上随意游走,看到感兴趣的东西拍下时,我想到这句话。是伊舍伍德的小说《别了,柏林》里的,一句众所周知的开场白。这句话纯粹而精准,用在此刻我身上尤其贴合。我忠实地记录着所见的事物,记录着我的偏见与偏爱,评判与取舍,爱与憎。
走累了在街边随意找了间咖啡店歇脚,咖啡很糟,但店内的装饰很有意思,每张桌上都摆放着一只不同的小玩偶,还有一个投币抽签筒。我拿着抽签筒扫上面的付款二维码,想看看会抽到什么,谁知网络不好,半天扫码不成功,又懒得去问店里的WiFi,便拿起桌上的玩偶摆弄起来。是一只彩漆的不倒翁,一张笑吟吟的大嘴巴。它随我拨弄,总是从被我按倒的地方重新站起来。
我突然发觉自己与这个无腿的玩偶并没有不同:无论怎样被推来搡去,最后还是要稳稳站住,努力恢复平衡,并且始终保持甜美笑容。
制造我的材料一定与制造世德的不同。我总是会从跌倒的地方爬起来,哪怕有时趴在原地很久,久到其实不想再起来,很想就这样自生自灭,萎靡、腐烂下去。但最后总有什么东西支撑、怂恿着我爬起来,有时仅仅是一点倔强,一点点不服输,有时又是别的什么。一直以来支撑我在爱情里跋涉的是什么,理想吗?为什么我不会感到幻灭,或说幻灭过后总又能重燃希望,而世德一旦幻灭便如一根熄灭的木头?过往爱情给我的所有失望,及至现在对世德的失望,对我们关系的失望,这么多失望或许足以压垮一个人,但我摸着心脏的位置,感到自己还没有垮,并未对爱情本身失望——也许只是又一次,人不对。人不对,找对的人好了,所以我才像这个不倒翁,七次倒下,八次起来。
或许生活本该这样,便是这样,这就是健康活着的真谛?如同一只永远笑脸相迎,永不会被打倒的不倒翁。
痛苦的是又要重新实践一遍大平的哀伤三周期,然而除了咬牙隐忍,又能如何。
呵,真谛。我勉强喝一口温温吞吞、散发豆瓣酱气味的咖啡,只当润唇,想起佛家公案中,师父对弟子寻求真谛的教导。师父会将弟子的头按入水中良久,直至泛起的泡沫渐少,方才拽起,复其元气,曰:“汝求真谛如空气时,便知何为真谛矣。”
对我来说,没有爱情,我的头就像被按入水里,无法呼吸,爱情于我是如同空气般的存在,不可或缺。所以,经历了快要溺死,呼吸不济,经过这种窒息,我才重新认识我要寻求的“真谛”并练就了爱情中必不可缺的执着。没有执着,无一事可成。
翻看着相机中今早的拍摄成果,删去那些不理想的,又忍不住翻看一下世德的朋友圈,留意到他删去了许多曾经发布的东西,而近来已许久没有更新。去年平安夜之后,他便删除了“官宣”,我们的合影。我想他并不是一个真正执着的人,从小到大,他有过那么多愿望,有哪一个是他坚持到今天的?我想了想,觉得没有。
我不知这是不是一个好消息。如果没有什么是他能够长久坚持的,那么也许他会和前一次所谓修行一样,坚持了一年多然后又放弃。
但这也并非好消息。如果没有什么是他能够长久坚持的,即便他放弃开悟又转而回来和我寻求爱情,我又怎敢相信他会持久?
他从未怀疑过是人不对,不认为我不是一个理想的爱情对象,他的逻辑正是:我已经是他遇到过的最理想的人选,但仍然令他不满意,那么不是人的问题,一定是爱情这件事本身不可靠。前提是,他已经——或他相信自己已经——阅尽千帆,谈过太多次恋爱,交往过太多人。也或者他和我一样,并非亲身经历过那么多,只是看的多了,听说的多了,也就形成判断。
但对我来说,真的是人不对吗?
又什么样的人才是对的呢?
最对的人是一醒,但他也有这样那样问题,使我无法接受。第二对的是世德,也……即便世上真有十全十美之人,我就敢说自己一定会满意吗,难道我的想法和价值判断就永远恒定吗?
隐隐的,我似乎相信另一个不知哪里得来的想法:如果一个人把自己修炼好了,那么应该跟谁都能在一起,跟谁在一起都开心。
是不是,其实是我不对?因为我不对,所以遇到和选择的人才不对。或者他们是对的,不对的只是我。
我盯着不倒翁,发现问题变大了。如果并没有一个“对的人”,不对的只是我……那么换人也不能解决问题,恐怕只是一次又一次的轮回与重复。是我不对吗?想到头痛,也不能得出答案。
眼看快到拍摄时间,我草草吃了中饭去往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