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那个梦,其实原本和Ray见面是无需太犹豫的。
但竟然梦到他是我的男朋友,而且至今也忘不了那种感受:简单清爽的感觉,安宁祥和,没有丝毫悸动与不安。
这是一种我几乎从未有幸领略过的感受,所以才格外难忘,——也许也正是我所向往和想要的。大约人是这样,越是得不到、从未获得的,越是向往和想要。即便和世德最好的那段日子,也从来无缘这种感受,在所有美好甜蜜的底下,一直有着隐隐的不安。即便他发圈官宣,但也因屏蔽了那么许多人而生出事端,并未给我安心感。尤其最后那个女人的事故爆出来……
但是没理由拒绝Ray来访,尤其不久前酒会上我曾答应。
当然那不过是一个梦,而且与现实绝对不符的梦,甚至完全相悖相反。Ray怎么可能会是一个能给女性安全感的男人。他的条件已是女性趋之若鹜的那一种,何况凭我的直觉,女儿才是他生活的重心,他没打算让另一个女人来介入他们父女的生活。梦露也一早告诫过,Ray自然是有“一些”女朋友的,让我只拿来填空,切莫当真。
Ray来到工作室时照例引起一点骚动。
以蔓迪为首的几个人不住在我办公室门口探头探脑,找各种借口进来请示汇报,就为了多看几眼这个在蔓迪口中被夸为男神级别的男神。Ray倒无所谓,一派落落大方——大约也是早已见怪不怪,反倒最后我不胜其扰,同时感到有点丢人——我工作室都是些什么没见过世面的下里巴人啊,拍那些半裸的男模也没见她们这样躁动。于是起身关了房门,并在门外挂了“朕很忙,诸臣勿扰”的牌子。
“你的员工——都很热情。”Ray这样评价。我正不知如何接口,他接着说,“反倒衬得你更显清冷,哈哈。”
我苦笑着自我解嘲,“可能我的血液比较凉。”
他但笑不语。
在电脑上打开文件夹,给他看最近拍的一些东西。几乎都是人的脸,各式各样的脸,各式各样的表情。是从去年平安夜和世德分手后到现在,利用突然多出来的闲暇时间断断续续拍的,都是对陌生人的抓拍。
Ray极有兴趣,从我身侧俯身盯着电脑屏幕,凑得很近。我不着痕迹地起身,把椅子让给他,说去煮咖啡。他几乎没有听见我说什么,注意力全在那些画面上。我一面弄咖啡一面感到欣慰,看得出,他是真的对摄影有兴趣。
照片本来是幻灯片模式播放,但他指指鼠标,问,“可以吗?”
我点点头,他拿起鼠标结束了播放,一张张看起来,有些还放大了去看细节。
“这些作品——”
我轻轻打断,“其实谈不上什么作品,只是拍着玩儿的。”一边递给他咖啡。
“这些作品——,”他重申,态度权威庄重。我猜想他对他公司的下属和员工就是用这样口吻说话、发布指令的。“你是怎么想到拍它们的?只拍人脸部的特写。”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对味道一无评价,似乎完全没留意喝到的是什么,注意力仍在照片上,“哦,不对,不全是特写,有些是远景,但显然你的聚焦也仍是在脸上。”
“我只是觉得,一个人最诚实的部分就是脸了。”
“不是说身体最诚实?”
我看出他没有调笑轻薄的意思,便认真回答,“身体的语言太隐晦,也许熟谙心理学的人才能够从姿态动作看出潜台词。对我来说,脸部更直观,至少一个人当下的心情,是愉悦是愁苦,基本是能够一目了然的。此外也能多少看出一个人的生活痕迹与性情——”
“那么你是相信相由心生了?”
“相信的。我相信一个人三十岁之前的容貌,基因占比比较高,但三十岁之后,就仰赖自己负责。心态、生活状态等等,全部会雕塑一个人的脸部轮廓和纹路。”
看到Ray细细打量我的面部,我十分难为情,装作不经意地垂下头,用咖啡杯挡住脸。最近照镜子,我发现自己的嘴角处面颊有些下垂——感情生活的愁苦终究使得地心引力变本加厉。如果很快乐,唇角一直上扬翘起,怎会如此,我感到对不起自己这张脸。
“揣测女性芳龄应该是很失礼的,但,我好奇你现在是依旧依靠基因的阶段,还是已经到了自力更生的阶段?”Ray说。
我噗嗤笑出来,咖啡险些喷洒,急忙用纸巾掩住口。他真会恭维人——或说,会哄女人。这样变相夸我年轻。以他的阅历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我不信他会真认为我在三十岁上下。
我还没有开口,Ray又说,“无论如何,这两者都很好。”
我反应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如果我还在依靠基因的时段,那么我的基因很好。而如果已经到了需要自己为这张脸负责的时段,那么我也负责的很好。
我决定以直取之。当不知如何应对,简单直接就是最好的选择。
“谢谢,我四十岁了。”我说。
然后好整以暇,颇为期待地看他反应。
Ray果然非寻常男人。寻常男人要么大惊失色,不知我竟已如许“高龄”,要么故作惊讶,表示不能置信,说我这样年轻怎么可能已经四十岁。Ray既没有变了脸色,也没有表示惊讶,依旧笑吟吟一如方才。
“那么只得说,你对自己负责得很好。并且我也没有说错,你的心态至多只有三十岁,既然相由心生。”他说。
我有点失望。倒希望他是一个寻常男人。
“岂止岂止。我的心理年龄只有21岁,”我说,“这真是一件很悲哀的事。”
“悲哀?啊,我明白了。”
能看出他确实明白。一个女人只涨年纪不涨心眼,确实并非幸事。梦露常说我有一颗少女心,其实是抨击我不切实际、爱幻想和不接地气。她认为什么年龄就该干什么年龄的事,但我偏偏逆反得非要我行我素。
“但其实也不见得。各种年龄都有其利弊,并没有一个特别完美的数字。”Ray说。
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找出一张照片向他示意,“你看这张脸,觉不觉得这个人看上去很残忍?”
他认真看了一眼,同意道,“确实,这个人看上去像是那种反社会人格。遇到这样的人,通常我是不会想要得罪他的。但是你怎么敢拍,不怕他发现吗?你是偷拍的吧?”
我摇头,“大多都是在人们没有防备时抓拍的,嗯,说偷拍比较恰当。但这个人,他一早看到我拿着相机,样子很警惕,所以拍他之前我先征得了同意。”
我还记得那个瞬间,是在地铁上,我晃晃手中的微单相机,对他微笑示意,用眼神说,可以拍你吗?他迟疑了一下,然后极快地点了一下头,似乎生怕自己会后悔。于是我抓住机会在他不自然地转过脸有些回避时拍了几张,但都不很理想。而这一张是旁边有人撞到他,他恰巧转回脸那一刻。不快、阴沉、一点狠毒,都写在脸上。
“那这张呢?”Ray指着一个笑得开怀露出两颗豁牙的老人。
“哦,这是在菜市场,一位卖菜的老人。”我说着,脑海里已经活灵活现浮现出那天的场景,耳中似乎还听到了喧闹的嘈杂声与小贩的叫卖声,连鼻子似乎都嗅到了清新的蔬菜瓜果香。
“这个小男孩呢,哭的很伤心的样子。”
“这是商场门口,他妈妈似乎威胁不要他了……”
Ray九点半抵达,我原以为这些照片半小时就足够看完,谁知他这样认真投入,挑拣着有兴趣的一张张询问背后故事,有时还问到构图和用光。
“你知道戴安·阿勃斯?”他突然说。
“当然。”
戴安·阿勃斯是一位美国女摄影师,48岁时吞了一把能镇静催眠的巴比妥酸盐,穿戴整齐地躺入家中浴缸,用一把刀片切开了自己的双腕。 她留在日记本上的最后一句话是“最后的晚餐”,没人知道是什么意思。她也被称为“摄影界的文森特·梵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