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斓仍然记得他当年遇到的和尚,那时候他年岁不大,被谢君枫扔了出来,美其名曰:
磨砺见世面。
表哥狗的程度一如既往,谢斓摆烂程度也一如既往。
他瘫在一棵树上,一边暗地里唾骂谢君枫不得好死,一边想自己该怎么算计算计人,看怎么弄死好表哥,
也正在这时,他小发了一场病,坐在树上忍痛尖叫,见谁都不顺眼,见谁都尖利嘶骂,活像个精神不正常的疯子。
直到树下走过一个和尚。
这和尚气质冷冷淡淡,眉眼却温柔得紧,一身素白长袍垂至脚踝,抬眸间如轻盈流转的月色,清透平和。
谢斓坐在树上,对他笑得恶劣:“我怎么还没死呐?”
明亭看着头顶的青年,一身黑色金丝华衣,面容俊美邪气,一个男人甚至称的上漂亮,气质极其妖孽,笑起来的样子让人心生畏惧,莫名癫狂。
他垂了垂眼:“生死各有命。”
谢斓忽然癫笑出声:“狗屁!都是贱种,早死早超生!”
明亭隐约意识到这是个精神状态不怎么样的施主,无意和他纠缠太久,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手指转着檀香佛珠渐行渐远。
谢斓盯着那道身影,看他消失在林间小道里,又莫名其妙的笑:
“贱种…我是贱种,谢君枫是贱种,你也是贱种……我怎么还不死……”
本来这是一场无意间的相遇,过了就过了——如果不是明亭再遇到了那个漂亮到妖孽的青年。
那是个潮湿小镇,河流熙熙攘攘,人却不太多,船只在烟雾中缥缈,偶尔的呼喝像在歌唱轻悠的心境。
这里的人活得缓慢安宁,不管是码头慢吞吞的呦呵,还是屋檐垂下的雨珠,都显得那么柔软。
在这个小镇里,一个破烂的拐角处,明亭的脚撞上一条横出来的腿。
他抬起眼睛仔细打量,这个昏迷的青年穿着一成不变的黑色衣服,脸色苍白到可怕,手腕脚腕都挑断尽废,脖子上横着一道深伤,身上的鲜血混着雨水在地上流淌,偏偏昏迷前脸上都带着笑。
明明伤势治疗一下还是能活的,他也不去治伤,阴雨天躺在这里安静等死,似乎很享受这种被人杀死的过程。
明亭不知道在沉思什么,他见不得一条命在自己眼前逝去,即使这人心存死志。
良久,他无波的视线还是有了波动,没抵得过寺里对自己从小到大的生命教导,俯下身把这个青年打横抱起。
不管如何,先救命再说。
遇到了总不能不管。
“如愿以偿”的,醒过来发现自己还活着的谢斓大发雷霆,非但没有感恩对方的救命之恩,反而怒极打砸身边的东西,把茶杯,凳子,枕头……全砸在了明亭的身上。
“死和尚!你他娘管什么闲事?!见不得我死是吧,那你替我去死啊!你个贱种!给我滚!!”
实在疯疯癫癫。
明亭自知理亏,没有理会身上砸过来的东西,他沉默的受着身上的疼痛,安静跪坐在蒲团上敲着木鱼,沉静温和的眉眼没有情绪起伏。
他手指纤长白皙,还染着谢斓身上的血,显然是尽心尽力给人救活的,但也知道自己违背了人家的心愿,所以默然不语的受着羞辱,一声不吭。
砸到最后,谢斓都累了,他咳出两口血,胸腔牵扯着腹部的伤口,剧烈的撕裂疼让他控制不住的弯腰,不停地口吐鲜血。
他捂着嘴抖肩膀,漂亮如玉石的手指缝隙滴答下鲜血,把自己那张漂亮妖孽的脸都染得脏污,狼狈又难堪。
本来以为自己咳段时间就过去了,难受就难受,谢斓难受习惯了,结果下一秒一只手就拍上他的脊背,温柔又不失疏离的给他拍背,让他好受一点。
好不容易缓过气的谢斓瞥了一眼这个和尚,咧嘴露出血淋淋的牙齿,看着跟吃人一样渗人。
“和尚,你也太好心了,不怕我以后赖着你不走吗?”
明亭对着那双黝黑森然的眼睛,仍然平静冷清:“施主请随意。”
谢斓眯了眯眼,凑近他的身边。
这僧人身上的檀香如轻烟袅袅,是在寺庙里长年累月吃斋念佛浸透到骨子里的,闻着便让人安定舒心。
他一闻,常年头疼的毛病就褪去了不少,心气瞬间通畅了许多,也没那么狂躁戾气。
“你好香啊。”谢斓忽然痴痴的说了一句,他把双臂揽上僧人的脖颈,细细嗅着他脖颈处的檀香,“好香……”
怀里突然挤进一个乱动乱闻的神经病,明亭稍微动了动眉梢,他不着痕迹的用手推了一下对方的肩膀。
“自重。”
“啧。”
谢斓不耐烦的轻啧出声,他向来无法无天,直接伸手给人的领口都剥个干净,然后把脸埋进对方的胸膛,开始肆意的嗅闻,嘴里还不时的发出惹人面红耳赤的哼声。
明明并没有做什么……
明亭清透柔和的眼睛闪过波动,但他并没有再抗拒,似乎是知道谢斓在难受,所以沉默而平静的受了他的无礼,用自己的香味缓解谢斓的头痛。
一如不久前被羞辱时的行为,冷清温柔。
跟嗅了什么猫薄荷一样,谢斓很快就缴械投降在他的气味之下,懒洋洋的靠在这个和尚的肩膀上,他苍白的唇色都红润了些,上挑狭长的眼睛满是轻佻的笑意,还拿下巴不停蹭他的肩窝。
这副模样,活像个吸了精气的妖精,在和尚怀里哼哼唧唧。
“和尚,我以后就跟着你了。”谢斓呵出一口气,邪气肆意的眉眼充斥着笑意,“我佛慈悲,你就当渡我了。”
明亭闭上眼睛,细长浓密的睫毛轻颤,他脖颈修长笔直,盘腿坐在地上默默转动着佛珠,纤长的手指里棕黑色珠子在滚动,哒哒声规律又有韵味。
寺庙里熏染出的檀香味真是不错,如果不是控制不住杀人欲望,谢斓真想剃头出家在庙里天天闻味了。
明亭默然不语,接受了他的跟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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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刀划破空气,刹刹声凄厉,不过片刻,几人就倒在了树下。
谢斓杀人如切菜,他毫不在乎地抹干净了自己的脸,转头对着身后的明亭道:“这些山匪拦你,你杀了就行了,在那里诵什么经?”
明亭没想到他一言不合出手杀人,先是呆立半晌,随后不赞同的蹙起眉尖。
“他们求财不求命,劝不过把钱给他们就是,你怎么出手杀人?”他语气平淡无波,质问的话也没多少情绪起伏。
谢斓嗤笑:“老好人!他们不死,你死了算了!”
这人长得媚气妖孽,人实在不讲道理,像暴虐无常的魔头,明亭觉得自己和他没有共同语言,摇头转身离去。
偏偏谢斓要缠着他,几个跨步就跟了上去,强势地把明亭拉了回来。
“你不让我杀,我就杀。”他恶劣地说,“在你面前杀,我气死你。”
谢斓气不死明亭,明亭能气死谢斓。
“无所谓。”明亭冷淡地抽回手,继续走自己的路,把谢斓当空气对待。
谢斓怔了片刻,又不知道为什么,低声怒骂:“操你娘的!死光头!”
两人这次事件过后,整整两个月没说过话,说把人当空气就把人当空气,明亭那双盛着万物的清透眼睛盛不下谢斓,慢慢的,让明亭说句话这件事,就成了谢斓的执念。
“和尚,明亭?你看看我。”
谢斓踢了一脚树下盘腿而坐的明亭:“我让你看看我!你装什么瞎子?!”
明亭受不了他了,无奈睁眼:“浮躁不安,心有郁火,你应该安静些。”
换句话来说,谢斓快走火入魔了。
“我才不。”
明亭拗不过他,只能再次闭上眼睛默默诵经,希望这经咒能抚平谢斓心中创伤和戾气。
谢斓在原地冷冷看了他半天,发现明亭真是个王八蛋,说不理就不理,念经念得人烦死了。
他在原地转了几圈,最后不耐烦地跳回了树上,结果耳边这种经咒轻缓舒适,没一会儿他就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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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斓缠了明亭两年。
最初他年不过二十,现在他都二十二了。
这段路他走的疯癫狂躁,时不时就杀人发泄心中火气,明亭不愿意他随手杀人,就尝试劝阻他。
发现明亭愿意跟他说话,谢斓当然要听他的,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明亭的话居然成了谢斓唯一的禁锢。
直到两人路过小镇,去了客栈,大堂的说书先生赞颂起了谢君枫和苏卿的美誉,还说出了这两人的爱情故事。
雅间上,谢斓托着腮,冷不丁:“这两人还没死呢?”
明亭看他:“你认识谢家公子和苏祭酒?”
谢斓嫌恶道:“一个是我表哥,一个是我表嫂,我怎么不认识?一对狗男男!”
明亭沉默一会儿,道:“你不喜欢断袖吗?”
“我是不喜欢谢君枫……他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服他。”谢斓咬着牙挤出句子,“我他娘三岁那会儿多依赖自家好表哥?整天哥哥长哥哥短,这贱人居然骂我是怪物,让我滚远点儿……”
这给谢斓幼小的心灵生出了极大的创伤。
后来他发现,谢家人还真是怪物,谢君枫没骂错。
明亭说:“不喜欢他,又为何在笑?”
谢斓:“……秃头,不会说话就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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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的关系是在一次发病中走近的。
谢斓虽说性格偏激,但他是真的有钱,缠上明亭之后没让人受罪过。
就连行到一家镇子上,他都能掏出一个房产契书,拽着明亭去那里住。
明亭坐车发现,自己下山本为修行,结果日子过得比待在清心寺里舒坦。
入住的第一晚,他亲眼见证了谢斓病发的状况。
那人神情似魔,癫狂尖利的怒声质问,披头散发跪在地上,整个人在神经质的颤抖。
明亭没想到他会这样,愣神一瞬走近:“你……”
谢斓突然攥紧他的衣领,露出一双通红隐怨的眼睛。
不知道是在想什么,可能是存着破罐子破摔的自贱心理,谢斓手一挥,身上的衣服应声而落,他凑过去哑声:“和尚……”
明亭心里一跳。
“你要不要试试我的滋味?”谢斓神经质的低问,“家中叔辈贪恋了那么久……你要不要试试?”
明亭茫然看他,说不出话。
世人贪恋谢斓,却不爱谢斓。
白衣僧人单膝下跪,沉默的把人抱在怀里,把谢斓身上坦荡裸露的皮肤遮住,黑金锦绣最终还是回到了他的身上。
谢斓神色微动,他惊异于和尚的禁欲和克制,也为他现在体贴细腻的举动感到胆战心惊。
“穿好衣服,不要着凉。”
僧人不受他的引诱,只是温柔低语提醒他穿好衣物,别在深秋的夜晚着凉。
谢斓恍惚看着他的脸,这才发现这个僧人长得真是好看。
五官流畅柔和,眉间夹杂着雾般的冷然,如远山,如清溪。
这个和尚,哪怕亲眼见过谢斓的疯癫、不理智,喜怒无常,痛哭怒骂,还是那么平静淡漠,仍旧以对待万物众生的平等态度对待谢斓。
心尖突然被戳了一下,原先破罐子破摔的自轻自贱成了莫名的羞愧,谢斓下意识躲开他清润温柔的眼神,嗫嚅着嘴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就好像是他自己也糟践的东西,被人给小心拾起来一样,呵护珍宝似的又重新还给了他。
脸上因为羞愧或者什么开始火辣辣滚烫,他想起自己这些年是怎么纠缠明亭,怎么糟践自己,怎么疯疯癫癫……
无地自容。
明亭正想给他系上腰带,一股重力把他推到一边,谢斓慌忙的从地上爬起,跟有鬼在追一样奔出这间房,消失在浓黑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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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亭本以为他跑远就不会回来了,结果第二日,谢斓又生生的滚回了他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