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应是,温凉没等多久就被康熙帝的人召进宫内,彼时康熙帝刚下朝,神色平静,看不出来在朝廷上刚刚吼过人,“你来得及时,过来。”
温凉挑眉,走近康熙帝身边,就见他正在摆弄着桌面上的奏折,他们混杂在一起,看不出来谁是谁的内容,“把他们都重新分一分。”
温凉顿住,道,“这不该某来做。”他的视线平移到梁九功身上,这件事情应该是梁九功来做才是最合适的。
康熙帝笑道,“放心,这不过是些小小的东西,朕总不至于把温凉丢到那种尴尬的场面里头。”温凉半信半疑,如果康熙帝真的能够全盘信任,温凉现在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然康熙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温凉也只能权当不知,默然地开始帮忙整理这些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堆压到这里来的奏折。
康熙帝说得没错,至少这里面的东西并不是什么不能入目的事情。
那大多数都是关于这几日户部的奏折。
以温凉的能耐,他仅仅只需要摊开一份奏折,几息内的时间他便能够把了解整份奏章的内容,即便他本意并非如此。
温凉极其快速地完成了康熙帝的要求把这些奏折都分散成三堆,就在康熙帝换完常服回来后,温凉已然坐在那宽大书桌的后面默默饮茶,袅袅香烟正从温凉手中的茶盏扩散开开来。
康熙帝在温凉面前坐下,随手打开一份看了几眼,“温凉划分的要求是什么?”
“当然是按着万岁爷的要求。”温凉放下茶盏发出咔哒一声的动静,轻声说道。
康熙帝意有所指地说道,“我可是一点都没说清楚。”
温凉安静地看着康熙帝,“若是不能从万岁爷的言行中分辨出您想要的答案,眼下某应该坐不到这里了。”
康熙帝失笑,又挑了几份来看,不得不称赞温凉的机敏。他把这些奏折分为三堆,然并非简单地按着反对,赞同这样来划分。
他按着意图来分。
康熙帝只消简单地看几眼,便知道到底有多少人按着真实意图在说着反话。
“当个狡猾的傻瓜会比安静的智者好过许多。”康熙帝在温凉对面坐下,梁九功为他备好了茶水,澄澈的茶水中有茶枝在轻轻浮动。他慢吞吞地拿起来喝了两口,略显滚烫的液体滑入他的喉咙中,消散了寒意。
“皇上的告诫晚了几年。”温凉平静地看着康熙帝,这话应该在温凉出现的那一刻便该有所告知,而不是在彼此都心知肚明后。
“朕说了,温凉会听?”康熙帝狐疑地看着温凉,似乎根本就不相信此事会发生。
温凉抿唇,的确如此。
“你这倔强的性格要是哪一天能发生改变,朕怕是要仰天长笑。”康熙帝埋汰地说道,然后让梁九功把他们常用的棋盘取来,“温凉该知道今日要作甚吧?”
他挑眉看着温凉,浓而不散的威严压在他沉重的眉梢间,含着前所未有的正经神采。
此刻坐在温凉面前的人不是康熙,是皇帝。
温凉颔首,默然以对。
……
第一盘棋,温凉输了。
而在他们对弈的过程中,少有的,他们彼此并没有任何的对话。直到温凉弃子时,康熙帝才含着慢慢的调子说道,“这还是你第一次这般。”语含惊奇。
温凉捡起那些被围困的棋子,“总该有个休闲的时候。”
康熙帝大为赞同,哪怕温凉此前一直在用他的棋艺糊弄他。至少这件事情值得康熙帝扣胤禛半个月的俸禄。
至于为什么温凉犯错罚的是胤禛,那是自然,谁让温凉是胤禛麾下的幕僚呢?
第二盘棋,康熙帝输了。
“你要是什么时候都能跟今日一般认真的话,那不管什么地盘都足以让你发挥能耐了。”康熙帝赞叹地言道,随后在下一盘棋时把温凉杀了个片甲不留。
自然而然,第三盘棋,温凉输了。
雪停了,而他们在第四盘棋开始前转移了地盘,康熙帝抱着暖炉坐在窗边的软垫下,开着窗户看着外面的景色,而梁九功正给他们两人奉茶。
“朕一直以为,孤舟蓑笠翁,雪中点火炉,皆是愚蠢的行径。”康熙帝撑着下颔看着温凉在重新挑拣着棋盘上的黑白棋子。
“是意境。”
“你这个年龄不该懂这般多。”康熙帝抱怨地说道,然后让温凉先下了第一子。
温凉淡声道,“某不懂。”他看着康熙帝夹着棋子落子,那啪嗒声后,又是一盘棋开始。
康熙帝捂着嘴笑道,“不懂装懂可不是什么好事。”
温凉挑眉,又下了一子。
第四盘棋,温凉输了。
就在乾清宫清脆啪嗒声接连不断的时候,梁九功正站在门外守着。他只有在一定的时间内会进去给殿内的两人换茶,其余的时间都哈着气站在门外跺脚。
殿内那无形的厮杀让人胆颤心惊,哪怕康熙帝和温凉的对话并没有什么,那流露出来的致命气息让梁九功决定保命为上。
温先生每一步如同走在薄冰上,伊始至今,他从来没有失手的时候,万岁爷也愈发地看重温凉。
焉能知晓会有失手的时候?
梁九功嘴角哈着白气,听着那越发接近的声响。他用力跺了跺脚,然后撑着笑脸往前走了几步挡在胤褆面前,“贝勒爷,万岁爷眼下有要事商谈,还请您先回去吧。”
胤褆不耐烦地看了眼梁九功,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怒火,“梁公公,我在这里等着便可。”
梁九功讪笑着,正想说些什么让大阿哥回去,远处又有人愈发靠近这里了。梁九功抬头看去,胤褆也听着声音转头,却是胤禩。
胤禩身边跟着胤禟胤俄两人,在看到胤褆的那瞬间神色微变,然也没有任何其他的意思,淡定地朝着这里来,“大哥。”他率先和胤褆打了个招呼。
胤褆恶意地说道,“怎么不在家中继续寻几个道士,来皇阿玛面前是想着逃避责任吗?”
胤禩被胤褆戳中痛脚,神情有些难看。胤俄踏前一步悍然道,“大哥,你这话便不对了。难道我等无事便不能来看望皇阿玛吗?”
胤禟在心里叹道,原来老十偶尔还是有脑子的。
胤褆被胤俄难得犀利的话阻得有些说不出话来,就在这时,胤禩温和地对梁九功说道,“梁公公,我等想求见皇阿玛。”
梁九功镇定地摇头,阻止道,“几位爷,万岁爷已经言明,今日除非他召人,否则皇上不见任何人。”
这意味流露出来,让胤褆等人微微眯眼,胤禟笑道,“皇阿玛在见的是谁,难道是要事,若是如此,我等也只能离开了。”
这若有若无的打探在梁九功看来异常明显,然这并非康熙帝要求禁言的事情,等他们事后再去查探,也能找到究竟康熙帝在见的人是谁。
温先生入宫了。
“奴才不知,万岁爷正在会见温先生。”
胤褆嘲弄地看了眼胤禩,摔袖离开。胤禩的脸色带着黯沉,虽转瞬即逝,然还是被梁九功给捕捉到了。胤禟尚且还好,胤俄是直接变了脸色,“这话是什么意思,皇阿玛在见一个普通的幕僚,然后把我等都挡在外面?”
胤禟大大地翻了个白眼,折扇抵在胤俄的肩膀上,“闭嘴,回去再说。”
胤俄神色憋屈得难看,胤禟用这种语调说话的时候,就是他做错了什么事。他难道来发发牢骚也不可以了?
胤禩道,“既然如此,我等便先回去了。”
梁九功端着笑容送走了几位爷,揣摩着时间又亲自去了茶水房准备茶水,而后又慢慢地端进殿内。
彼时万岁爷和温先生两人中间的棋盘犹在厮杀,而手边的茶饮已经有些温凉了。
康熙帝随意地扫了眼梁九功,对着温凉说道,“结果如何了?”他并没有费心去记这些东西,眼前有着小辈在,自然是长辈偷懒的时候。
温凉道,“万岁爷三,某四。”
“不错。”康熙帝端起了新的茶盏,含着那滚热的茶水说道,“朕觉得脑袋都在突突发疼。但是很爽利。”如此不相伯仲的人,以及温凉能够提起心神来下棋,对康熙帝来说是件难得的事情。
“皇上若是不适,我等可延后再来。”温凉蹙眉,似乎是被康熙帝刚才的话语所阻。
康熙帝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难得今日状态好,说什么胡话。梁九功,给朕滚下去,就是你带进来的冷意太足,把温凉给冻傻了。”
梁九功一脸懵逼地退下去,这也能赖到他身上来?
站在门外挡门的梁九功有些瑟瑟发抖,感觉到莫名的寒意。他伸手擦了擦脸上的雪水,又眯着眼睛感受着外头的寒风,觉得今晨应该再加多一件衣服出来。他叫来了个小内侍去泡姜茶,然后吸吸鼻子,只希望在接下来的时间内不要出现哪位难搞的主子。
比如后宫那几位……又或者是东宫哪位。哪怕是朝臣大人都还容易些。
东宫。
胤礽冷着脸色在宫殿内来回走动,在他身前还站着几个不发一言的臣子,那些都是东宫属官。太子爷强压着怒意说道,“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要告诉孤,这些都是凭空出现的?!”
其中一名属官战战兢兢地说道,“太子殿下,这些都是惯例,旁人都是如此做,我等也便……”
他还没有说话时,一整个茶杯被胤礽摔碎,溅落出来的碎片划破了他的脸颊,刺痛传来,显出了一丝鲜红血色。
太子烦躁地看着他们几个,“旁人旁人,旁人让你辞官你怎么不辞官!”
胤礽俊秀的面容扭曲起来,怒意弥漫开来,“户部的事情,你们牵扯了多少?”太子如今问的是他能够确定忠心的人,外面的大把仍在等着,这些事情这几日一直堆积起来,弄得太子很是头疼。
户部的库银都是国库里面历年积累下来的钱财,哪怕的确看着令人蠢蠢欲动,也常有借有来,此事康熙帝此前是知道,而且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如曹寅这般人物,哪怕他真的挪用了江南盐课银,但那都是为了康熙帝南巡才消耗的。若是这样的官员,康熙帝自然会为他们遮掩一二,甚至根本不会有所惩罚。然其他的人就没有这些好处了。
胤礽的神情莫测,皇阿玛自然是知道这些人绝大部分都是为了己身私欲,更有甚者养成了习惯。然按着他这几年宽宏大量的做派,自然不愿意亲自出面来负责此事。
只会推出一个刽子手。
胤礽不用多想,便知道这个人选有可能是谁。
胤禛。胤礽嘴里含着这两个字咀嚼,恨不得现在胤禛能出现在面前让他甩两鞭子。
太子摸着盘在腰间的软鞭,堪堪忍住那暴虐的性情,听着属官的回答。半晌后,还未等胤礽对此作出什么指示来,他便听到了外面来报的声音。
“太子殿下,温凉在早晨便入宫了。”
胤礽失手砸碎了整套茶具。
发泄完怒意后,胤礽镇定地站在废墟上擦手,“让人把屋内打扫干净,孤要去乾清宫。”
“喳。”
乾清宫内,康熙帝和温凉的对弈已经走到了末尾。
康熙帝慢悠悠地下了一子,填满了自身退路,然峰回路转,他的棋面立刻生龙活虎,不复当初的虚弱。
温凉镇静地看着康熙帝的动作,半晌后又下了一子。
棋面顿时胶着。
“温凉,这可是最后一盘了。”
康熙帝含笑说道,看起来似乎不怎么在乎眼前的局面。彼时他已然胜了四场,温凉胜了五场,而他们现在正在进行的这一局,整整下了半个时辰的时间。
他们从清晨下到此时,已经不是简单的在下棋,反倒成了一种拖延战,只是两人旗鼓相当,并没有显露出任何颓势。
温凉道,“某知道。”
人说棋路如人,的确如此。
康熙帝的棋路和温凉截然不同,老道狡猾,比起温凉的出其不意来说,更像是占据上风经验老成的长者。若非温凉的棋路难以复制,那的确是一场艰难的战役。
只是再长的战役也有走到尽头的时候。
康熙帝饮了口茶水,那温凉的触感在喉咙间滑落,“胤禛知道你的想法?”
“爷知道万岁爷的想法。”温凉纠正,这不是他的想法,而是万岁爷的打算。
康熙帝懒懒地下了一子,啪嗒声起,又一次推动了局面,“这有何不同。”
温凉凝神看着棋盘上的局势,半晌后终于下了最后一子。
“从根本上便是不同。”
局势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