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帝把手里的奏折丢到地上,负手在屋内来回走了几步, 而后摇头说道, “此等愚昧无知之人, 当时是如何混到这个位置上的!蠢货!”
康熙帝这两年养生难得骂人,连梁九功都有些好奇是什么事情。
“梁九功,滚过来。”康熙帝注意到梁九功探头探脑的模样,怒意更甚, 本是想怒斥几句, 岂料竟站不稳身子,扶着桌案身子摇晃了两下, 眼前发昏。
梁九功大惊,猛地扑到康熙帝面前, “万岁爷, 您怎么了?来人——传太医!”
次日, 早朝罢免,数位阿哥得知康熙帝得病,连忙入宫求见, 皆被梁九功给拦了回去,康熙帝有令让他们不必担忧,明日再来便是。
胤祯忧心忡忡, 同胤祥说道,“要是真的没事,皇阿玛为何不让我等入内?”
胤祥一个手肘撞在胤祯胸骨上,眼下几个阿哥都在前后, 哪怕胤祯说得不错,这些事情也不该是从他嘴里说出来。
隔墙有耳。
胤禛抿唇,皇阿玛的身体在年前就有些苗头,只是那个时候一直没有发作,便是连皇阿玛自身也不怎么在意,这才爆发起来。他伸手揉着额角,要是真的没什么大事,梁九功脸色便不是这样。
哪怕他看起来面色如常,然那隐约焦急的模样还是瞒不过其他人。或许他根本也不想瞒,纯粹是今日康熙帝不想看见他们罢了。
温凉也在午后接到胤禛派来的消息,眼见着来的人是苏培盛,温凉还有些讶然,“为何是苏公公亲自过来?”
苏培盛自然是陪着胤禛出外的。
苏培盛笑着说道,“王爷派奴才回来办些事。”这回答滴水不漏,温凉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来告知温凉此事,苏培盛可不算是办些事了吗?
温凉让绿意送走苏培盛,站在庭院内想事。康熙帝若是身体不适,温凉于情于理都需要去看望一二。然眼下康熙帝拒绝了旁人的会见,让阿哥们明日再去,那温凉无论如何都得拖到第三日了。
罢了,那么多人,老爷子也不定记着他。
温凉默默撸猫,结果撸了一手猫毛。
次日,诸位王爷贝勒总算得见康熙帝的龙颜,然而不过半刻钟便被康熙帝给赶出来了,而后数日康熙帝虽上早朝,旁人一概不见。
偶尔难得见一两个朝臣阿哥就是极致了。
如此状态,温凉犹疑半晌后,还是选择了求见康熙帝。康熙见不见他是一回事,温凉去不去又是另外一回事。
出乎意料的是,温凉的奏请迅速得到了批准,没过一刻钟的时间便到了乾清宫内。
老爷子裹着被褥半靠在床榻上,神色苍老许多,床边桌面上摆着刚刚喝完的药碗,宫人还没有撤下去。
康熙帝责怪道,“朕还以为你这小子一点消息都没有,是憋着哪儿玩去了。”
温凉在床榻边的椅子落坐,“某以为皇上想好生安歇休息,便不打算来叨扰。”
“那今日怎的又上折子了?”康熙帝瞪了他一眼,要不是现在身体不适,怕是还打算踹他一脚。
温凉安静道,“您可以不见某,某不能不来请求。”
康熙帝对温凉的确是很好,几乎面面俱到,为温凉清算考虑,那面王命旗牌,不论遇到何事,只消温凉取出来,再危急的情况下都能轻而易举地出京。
这无疑是康熙帝帮着温凉做好的最坏打算。
康熙帝发觉了温凉那话语中的意思,砸了下嘴巴满是苦味,又觉得没甚意思,“温凉啊,同你说话翻来覆去都不是你的错,还真是没意思。”就像个老小孩生气一般。
温凉安然道,“某也有错的时候。”
康熙帝挑眉,兴意盎然地说道,“那你倒是说说是因为什么事情?”
“前些日子,爷喝酒后身体不适,告了假。某深以为该劝阻一二。”温凉道,康熙帝很快想起来温凉所说的是哪一天,顿时笑道,“这算是什么,兄弟间聚会,喝个酒也没什么。”
康熙帝自个儿也是知道那些宴会上的事情,哪里有人能逃脱得了,便是胤禛那般冷面王也是不成的。
温凉安然坐在康熙帝身侧同他说话,很快便因着康熙帝的模样蹙眉,许是真的被前些日子的事情勾出了真火,康熙帝明明只是病了些时日,看起来却像是久病沉疴般。
“咳咳,温凉要是一直用这样的眼光看朕,朕可要把你赶出去了。”康熙帝咳嗽了两声,把膝盖上的被褥掀开,温凉上前扶住康熙帝,同时疑惑地说道,“眼神?”
康熙帝站直了身体,推开了温凉,“朕走路总还是会的。”他披上了外衫,背着手往前走,“你没注意过你的眼睛?”
温凉抿唇,他从未仔细看过自个儿,在不需要化妆后更是从来都不曾在铜镜前长时间停留。
康熙帝轻笑道,“温凉可知,你现在看起来可不像是个冷性子,只要看透了你的眼神,那几乎是看透了你,这样可不好。”他一边咳嗽着一边在书桌面前坐下,半晌后摇头,“朕倒是想差了,这也得看究竟是谁。”
温凉似是知道了康熙帝的意思,又取了小毯子盖在康熙帝的膝盖上,淡声说道,“皇上最后一句话说对了,那也得看是什么人。”
温凉并没有任何可以让旁人忌惮窥伺的东西,也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隐秘,活得坦然,说得自在,能看透他的人,也不过只有这么两位。
“还望万岁爷这些时日能心情开朗些,暂时不要去管那些事情了。”温凉的声音有点沉,话语内的语句也有些出格。康熙帝不在意地拍了拍温凉的肩膀,“温凉聪慧,总该知道朕眼下在想些什么。”
温凉顿住,康熙帝这是打算秋后算账了。
事情的争端是在两日前,胤褆难得一次被允许入内拜见康熙帝时,言语中涉及到胤禩看相的事情,此次比起上次更为严重,胤褆提及了胤禩面相极贵,登时惹得康熙帝勃然大怒,连连斥责。
然而这个消息一直被按下不表,若不是胤禛当时在场,此事便是温凉也不可能知晓。
而后康熙帝便一直按捺着没什么反应,可胤禩胤褆两人在康熙帝心目中的印象顿时大跌,不论是胤褆攻讦兄弟的事情还是胤禩看相的事情,都给予了康熙帝重大的打击,就在今晨早朝,康熙帝才把胤禩骂了个狗血淋头,要不是胤禟胤俄两人拉着,当场便要直接一撸到底,结果也是降为贝勒,被无期限禁足。
胤褆或许正在乐乎,然而康熙帝的手段也在等着他。
温凉不是圣贤,能知晓这么多隐秘的事情,除开胤禛的分析外,还有他结合了所知的历史。哪怕因为温凉的缘故产生了蝴蝶效应让许多事情发生了变化,然人的性格是不会在一朝一夕间便发生改变。
总有些痕迹无法根除。
“某只知皮毛。”温凉镇定地说道。
康熙帝笑道,“知道皮毛就够了,有些人啊,连皮毛都摸不到,苦心孤诣这么些日子,能做些什么呢?”
温凉淡漠道,“人心苦不知足。”
康熙帝一怔,仔细琢磨了半晌,哈哈大笑起来,“温凉说得不错,人苦不知足。”只是笑到后面,又显得有些苍茫。康熙帝也是从这个阶段走来,自是知道不甘是怎么一回事。
进一步便是截然不同的世界,在此界限面前,又有何人能这般淡定选择不动呢?
康熙帝的视线落到温凉面容上,轻叹道,“若是温凉,又会如何?”
“某并不喜欢这种假设。”温凉默然道,这并非康熙帝第一次询问他这般问题,然而便是温凉有答案,对康熙帝来说也并没有用处。
温凉并不是阿哥,也不可能成为阿哥。这种不可能的假设在温凉看来只是浪费,然他总是会给出一个答案。
康熙帝是一个厚待他的长辈,至少这点是不同的。
“若是某,该不会有这般闲情逸致去弄这些,某并不适合。”温凉镇定地说道,“只是喜爱一件事情,并非不能争取。”
这话听起来与此前的苦不知足似乎有些冲突,然在温凉看来只是不同的选择。弄到阴私手段的地步,的确便是过分了些。只是在古代讲究这些,有些可笑罢了。
“温凉说话总是模糊两可。”康熙帝似乎不满意温凉的回答。
温凉正经地说道,“某自认为说的已经太过,若是日后万岁爷想翻旧账,第一个砍的便是某了。”温凉能说的不能说的东西,在康熙帝与胤禛眼前已然说了太多。
温凉以为,若真的想清算,头一个被清算的人许是他了。
“这么不信任朕?”康熙帝笑吟吟地看着温凉,脸色虽苍白,不过精神头看起来还是不错。
温凉摇头,认真地开口,“这是某的选择。”无关乎所谓的信任与否,温凉做出了选择,就不可能后悔。至多检讨自身便是。
“不后悔是好事。”康熙帝叹道,这事上又有多少人能做到真的不后悔。
“胤禛待你如何?”
康熙帝的话题骤然跳转,跳到了老四身上,这半年来胤禛和永和宫的关系有些奇怪,那种僵持的关系连康熙帝也有所耳闻。胤禛身侧关系良好的人太少了,哪怕是身边聚集的朝臣,也没有一位得到胤禛温和脸色,这让康熙帝隐约有些忧愁。
“爷很敬重某。”
温凉停顿了片刻后才有了这么一个形容词。
康熙帝挑眉,“就只有这些?”要只是对个谋士这么简单的情感,那康熙帝当初就不会以温凉做筏子了。
温凉听出了康熙帝话语的意思,微蹙眉心,“皇上以为如何?”
康熙帝捋捋胡子,沉思道,“老四这个性子稳重冷清,很少有人走得近。十三是当初我丢给他照顾的,十四是亲兄弟,你看看除了这两个外,还有谁能和他走得近的?”太子不提,那只是简单的附庸关系。
“然温凉的确是个例外。”康熙帝漫不经意地说道,“许是你出现的时间太合适了,十三年幼,十四又和他闹别扭,有个同辈能相处的人的确难得。”如此也是说得过去。
温凉点头,淡然道,“某也这般以为。若是换了旁人,也没有什么差别。”
康熙帝所言并没有错,温凉只不过在合适的时候出现在合适的地方,不论是任何人出现在此处,也应该是没有差别……
温凉还没有想完,便挨了康熙帝一记,额头有些通红。温凉讶然地捂着额头,因为应激反应眼角显得湿润发红,看起来有点茫然不知所措。
“你这话要是被老四听到,岂不是得被气死。”康熙帝就像是个拉家常拉到一半发现吃了个烂瓜的老爷子一般发着闷气,又伸手戳了戳温凉捂着额头的手掌,“你怎么就从来没想过你自个儿?”
真是个冷情冷性的小崽子!康熙帝气不打一处来,这般年纪了居然连这些都看不透。他刚想到此处,又想起温凉旧年的经历,原本闷到心头的火气又一股脑地消失了。
温凉天生便无人教养此事,总不能真在这件事情上同他生气。
“某……怎么了?”温凉难得有点小心地说道。
康熙帝瞪了他一眼,道,“你以为不论任何人都能够让人轻松接纳?那为何胤祥天生便是喜欢粘着老四那个冷性子,胤禟胤俄又为何巴巴地靠在老八,这些难道还能用在合适的时候出现这个理由来解释?”
老爷子苦口婆心地解释,“没那么简单,要是真能这般,朕早就让这底下的人都和和睦睦了,可惜能吗?”
康熙帝的话实际上有些偏题了,不过温凉隐约明白了康熙帝的意思,正想到此处时,康熙帝又叹道,“你早年的确是少接触这些,人情世故有朕护着你,你也不需要顾虑太过。然日后……不是谁都有温凉这般赤子心肠,才思敏捷。以后万不可妄自菲薄,也不可轻信他人。”
要是任何一个简单的人都能靠近得了老四那个冷性子,那胤禛如今也不是这般性格了。康熙帝这么些年来也亲眼看着胤禛历练起来,对其越发满意的同时,也注意到其中温凉发挥的作用,要是温凉不是温凉,胤禛还会有如温凉这般密友?
可不见得。
康熙帝的话说道最后更像是长辈在循循善诱,温凉没有解释他的心思,只是默然应是。康熙帝的疼爱中的确掺杂着算计,可算计是真,疼爱也是真。
温凉出宫时,还能回想起康熙帝那认真说话的模样,让温凉有些回不过神来,这般家长里短对话的方式,哪怕是康熙帝和温凉之间也是少有,突如其来有些难以适应,然也不是什么坏事。
小院内,温良正在兴高采烈地扑着小虫子,那长尾巴高高地翘起来,半晌又兴奋地甩来甩去。铜雀跟在边上看着,免得着大猫一个不小心抛出门外,届时要是再找可就麻烦了。
温凉回来时,先是收获了一只肥团团,然后又接受了肥团团爪子里的小虫子,最后当着肥团团的面把小虫子给丢出去,惹来肥坨坨撕心裂肺的喵喵声,在温凉的衣裳上开始磨爪子。
温凉搂着温良往屋内走去,轻而易举地镇压了肥团团的暴动,转身对绿意说道,“带人去把库房整理一下,明日我要看到库房的最新整理出来的账本。”
温凉每年都会固定地把一些钱财拿出来做些事情,绿意也一直负责着库房的事情。绿意领命而去后,铜雀又给温凉端来茶盏。
温凉松开手,大猫气呼呼地从温凉的怀抱里挣脱开来,约莫着半个时辰内都不会理会温凉了。温凉也不在意,让大团子离开后,便漫步往书屋去,在里头寻了几本书后才出来,正好一股脑撞到胤禛身上去。
温凉垂眉捂着脸,那酸疼难忍的感觉颇不好受,胤禛也的确没料到两人能刚好撞到一起,无奈又好笑地说道,“先生没事吧。”
温凉瓮声瓮气地摇头,“还好。”
胤禛听着那含着哭腔的嗓音便知道肯定好不了,然那一刹那触电般的感觉让胤禛顿住,他从未听到温凉如此的语调,哪怕只是轻微的情感波动,也带着极其诱人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