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冷风刮,大雪纷纷下,铺天盖地下大雪,不知妈你在哪;妈啊妈,我的亲妈啊,铺天盖地下大雪,不知妈你在哪;
十二月整一年,家家户户都团圆,人家过年都欢欢喜喜,你的孩儿泪涟涟;妈啊妈,我的亲妈啊,人家过年都欢欢喜喜,你的孩儿泪涟涟;
初一初二到初三,家家户户都拜年,人家拜年给亲妈拜,你的孩儿给谁拜年,妈啊妈,我的亲妈,人家拜年给亲妈拜,你的孩儿给谁拜年。
殡葬队伍,淋着细雨,《十二月哭灵》,曲调单一,一个曲调,唱十二遍,表达的是哀思,流逝的是时间。
时间,是高等生命,施加给人类的一道枷锁,没有人,能逃脱时间。
每个人,来到世间,都要经历,生老病死。
阿炳,回忆着姑奶奶的样子。
他记事情的时候,姑奶奶,就是白头发,姑奶奶的个子不高,也不矮,阿炳满月的时候,姑奶奶来看他,此后的几十年,姑奶奶,农闲就来,姑奶奶没有女儿,她是孤独的,五个儿子,大儿子早夭,在农村,没有女儿的女人,是没有人心疼的,姑奶奶每次,都是走路来的,走十几里,从孙家寨走到新街,她把新街当娘家,住上几天,姑奶奶每次来,就和炳妈谈老闲,这是那代女人的,一种精神安慰,心里的事情,没有主意,回娘家,告诉娘家侄儿,和娘家人,说说想法,说说心事,心里就踏实,娘家,是女人内心,另一个港湾,娘家,让姑奶奶感到温暖,姑奶奶,让阿炳感到温暖,姑奶奶说,小时候,也像阿炳这么大,阿炳无法想像,姑奶奶,大多数时间,是秋冬来的,他放学回来,就听见,姑奶奶的声音,她在土灶喂柴,炳妈炒菜,两个人说着话,阿炳喊一声,姑奶奶,稀客,姑奶奶说,我炳娃子放学了,姑奶奶笑,阿炳也笑,后来,阿炳的祖父过世,姑奶奶也年龄大了,她来的更频繁了。姑奶奶那代女人,没有同学,就像现在的孩子,很多孩子,没有亲姑奶奶,两代人,互相无法理解。姑奶奶没有同学,没有朋友,只有亲戚,这三家亲戚,就是她在世间的全部,无论贫富,他们既不攀比,也不嫌弃,只有亲情,祖父在时,阿炳和祖父睡,姑奶奶来了,姑奶奶说,你跟姑奶奶睡,阿炳就和姑奶奶睡,被窝里,姑奶奶讲故事,故事叫,三个秀才比高,成都秀才说,成都有个青城山,离天只有三丈三,西安秀才说,西安有座大雁塔,离天只有两丈八,襄阳秀才说,襄阳有个钟鼓楼,半截擩在天里头,姑奶奶玩几天,就走了,她每次,从东北方向走,姑奶奶回家,阿炳问祖父,姑奶奶家在哪,祖父说,你看那座黑山,就在那山底下,不远。
阿炳的祖母,是姑奶奶的嫂子,老祖母,比老爷子,后走的,卧床,自知,时日不多,把阿炳的父亲,叫到床前,交代,所有的亲戚,包括我娘家亲戚,都能丢,姑奶奶家,姐妹俩,还有一个弟弟,不能丢,老祖母交代完,眼中噙着泪,没有人知道,发生过什么。
姑嫂关系如此,天下罕见。
在雨中,阿炳,回忆着,姑奶奶的音容笑貌。
《十二月哭灵》唱完,队伍前进,阿炳前进,阿余前进,每走三步,阿余撒一张冥纸。
村口拐弯,队伍停下。
雨静静的落在这个村子。
三表叔跪下,殡葬一条龙女子,大哭,唱着歌曲,《不见棺材不落泪》,撕心裂肺,河南豫剧唱腔。
队伍前进,儿子哭灵结束,娘家侄儿点歌。
殡葬一条龙女子,唱着哀歌。
雨静静的落在这个村子。
阿炳的记忆中,雨是有声音的,这一次,他仔细听,雨没有声音。
阿炳,看到一个人,他站在菜地,那是,小姑奶奶家的儿子,阿成,阿炳叫表叔,他一个人,站在菜地,就像稻草人,今天他是路标,他的脚下,将会是姑奶奶的葬身之地。
阿成戴着白孝,站在雨里,身体笔直,目视远方。
阿炳,朝着阿成走去。
有年长者,提醒阿炳,不能走过头,再折回来,这是大忌,阿炳不知其意。
下葬,有人说,这坑太浅,要继续挖宽挖深,这殡葬负责人,让人下坑,那人下坑,就是不挖,亲戚丢钱,他才动铁锹,坑逐渐变大,逐渐变深,挖坑人上来,棺材下土。
雨静静的落在坑里。
表叔,跪在棺头处。
众人一人用铁锹,挖一铁锹土,埋在棺材上,离开。
雨静静的落在菜园。
姑奶奶的丈夫,是阿炳的姑爷,因为老年痴呆,早年走失,再没有找回来,姑奶奶一个人,孤零零的埋在菜园,无坟为伴。
生前无女,死后无伴,这是她的命。
众人离开,年长者提醒阿炳,回去的路上,这孝不能披着,要盘在头上,到家后,扔在盆子里,阿炳不知何意,照做。
雨静静的落在这个村子。
院子里搭着帐篷,众人围圆桌,坐下来,等待着殡葬酒席。
在襄阳,殡葬,是一种庄重而悲伤的场合,丧事期间,亲友之间,并无太多交流。
有亲戚,泪眼模糊,讲述着,姑奶奶的故事。
阿炳,听着别人口中,姑奶奶说过的话,想起她的生平,想起她,说话的样子。
或许每个人,只有在离开后,她所有的优点,才被人想起。
或许每个人,只有在离开后,她所有的缺点,才被人忘记。
或许每个人,只有在离开后,才会高大起来。
或许每个人,只有在离开后,才会受到,迟到的尊敬。
雨静静落在帐篷上。
姑奶奶的一生,一半在解放后,一半在解放前,来过,活过,生过,笑过,操劳过,倾诉过。
她把懵懂的童年,留在那个冰冷的时代,是否感受过温情?逃荒的路上,也许有,阿炳不知道,也无法想象,他联想到老舍话剧《茶馆》里面的那个,被卖给庞太监的小女孩,康顺子,只卖十两银子,他联想到头上插根稻草,抢秦二爷馒头的妞子,只卖二两银子,却没有人买。
如果灾难,可以对比,姑奶奶不是幸福的,却是幸运的。
她把操劳的中年,留在激情燃烧,而又动荡的岁月。
她把孤独的晚年,留在,孙家寨到新街村的路上。
在一个做坏人比做好人更容易的年代,姑奶奶的选择空间很有限,甚至没有选择,走一步看一步,走到哪是哪,听天安排,无论结果是如意还是不如意。
这次离开,将会是永久的,不久的将来,不会再有人,记得她,曾经来过。
阿炳的心情,无法平复,决定离开。
午饭后,阿炳,卸柴,骑着三轮车,离开了孙家寨,他没有和任何人告别,这种行为,在襄阳有个词,叫遛走,不是正常成年人的行为。
阿炳为什么要遛走,请看下一章《阅不尽人间冷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