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 余管事匆匆进入书房通报,说宫里的曹公公来到太子府,有一道圣上口谕要传达。
姜玉竹和詹灼邺走出书房, 迎接圣上口谕。
耀灵帝的口谕言简意赅, 大抵便是皇城司经过一夜审讯,已从萨满大巫口中审出扰乱先皇后虞祭大典的幕后主使者,就是后宫里的康妃。
究其原因,是太子在归京那年,亲手割掉了康妃父亲的舌头, 从而致使康妃心生怨恨,暗中谋划多年,想法设法除掉太子。
耀灵帝下旨处死康妃,皇贵妃执掌后宫, 多年期间却没有察觉到康妃的计划, 因此亦受到责罚。皇帝削去登华宫一年例银, 并勒令皇贵妃交出凤印, 日后与宸妃和端妃一起共掌后宫。
至于大皇子负责协理礼部, 虞祭大典上出了乱子, 他难逃其责, 亦被皇帝收回了礼部协理权。
姜玉竹跪在冰凉的鹅卵石地上, 她听着曹公公尖细着嗓子念出口谕,一颗心好似渐渐沉进了冰水里。
她悄悄瞥向一旁跪立的太子, 见男子神色无波,眉眼淡淡。
平静到近乎麻木。
“虞祭大典上闹出的风波已让京城百姓议论纷纷,陛下不欲声张此事, 担心会有人再提起殿下当年做的那件事,还望殿下莫要觉得委屈...”
宣读完口谕后, 曹公公满脸堆笑同太子解释道。
“余管事,送客。”
詹灼邺语气平淡,转身带着小少傅回到书房。
“曹公公,出府的路在这边,您有请。” 余管事抬手指向一条长廊,皮笑肉不笑道。
曹公公脸色微僵,他任职大内总管多年,无论到哪一位皇子府上传达皇上口谕,几位皇子对他都是客客气气,以礼相待,尤其是大皇子,不仅会命下人送上精致茶点,还会悄悄塞上一袋子银瓜子。
太子金尊玉贵,不屑同他这种阉人打交道,可太子府里的家奴怎么也鼻孔朝天,像哄撵走一条狗似的赶走他。
走出太子府后,曹公公冷冷剐了眼古朴雅致的府邸,心底耻笑一声。
呸!东宫都住不进去的太子,纵观大燕青史还是头一个,没有母族依仗,空有一身龙血罢了。
再说与太子一起返回书房的姜玉竹。
原本在得知靖西侯在雍州所做的勾当后,她心中满腔热血,恨不得立刻上奏耀灵帝,指出大皇子和靖西侯私下开采石矿,暗中将石炭贩售给匈奴人,并把朝廷拨给陇西马场的银款中饱私囊等一系列罪状。
每条罪状,都足以让靖西侯丢官罢职,不得翻身。
可当姜玉竹听到曹公公宣读的口谕后,得知一夜之间,皇城司就捉拿到虞祭大典的幕后“真凶”。
一个身居后宫不算受宠的妃子,用美婢女收拢萨满大巫,又悄悄收买宫里干了二十多年的熏工,还能瞒着礼部上下官员设计出这场以假乱真的降神大戏。
这盘棋环环相扣,只要有一步错了,便是满盘皆输。
康妃虽与太子有弑父之仇,可仅凭她一人,难以操控满盘棋子。
可此事关乎到皇家颜面,耀灵帝想要顾全大局,不欲闹得人尽皆知,于是就这样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
更何况,耀灵帝已经惩罚了疏于管教后宫的皇贵妃和失察的大皇子,给足了太子颜面,太子若不依不饶,未免就不识大体了。
姜玉竹正是因耀灵帝和稀泥的态度感到心凉,继而想到她现在把靖西侯和大皇子所干的勾当在朝堂上揭露出来,最终的结果,无非就是多了几个像康妃一样的替罪羊罢了。
毕竟,大皇子乃是朝中百官人心所向,靖西侯手握雄兵,掌管半壁江山。
归根结底,还是太子的根基不够稳。
不过,既然大皇子他们能演好委曲求全,她和太子亦能,甚至能演得更精彩。
姜玉竹黑溜溜的眼珠转了转,突然展颜一笑,笑吟吟对太子道:
“殿下这几日因追念先皇后,不小心染上风寒,不如告上几日假,这段时日就先不去上朝了。”
詹灼邺看着少年露出的狡黠神色,眸光一如既往宠溺,唇角轻扬,颔首道了声好。
————
太子身体抱恙,一连十日未曾上朝,引起朝中百官议论纷云,更有传言从福宁殿流出来,说皇帝有心废黜太子,另立长子为贤。
谣言传得有鼻子有眼,说是皇帝与太子本就父子情薄,太子因虞祭大典上发生的变故,心中不免加深了对皇上的怨念,二人本就薄凉的父子之情现如今岌岌可危。
为了平息传言,耀灵帝派出几位御医去太子府上看望,御医回来后,都说太子风寒未愈,需要静养一段时日。
半个月后,身为太子少傅的姜玉竹被皇帝单独召见入宫。
金碧辉煌的福宁殿内,耀灵帝端坐在赤金九龙镂雕龙椅上,目光看向跪在殿中央的清秀少年,沉声问道:
“太子的病,可有好转?”
姜玉竹轻轻摇了摇头,面色平静道:“回禀陛下,太子殿下还是老样子,虽说每日都在服用汤药,可身子就是不见好转。”
耀灵帝皱起浓眉,凛声道:“曹公公那日回宫时,说太子面色极好,怎么转眼间就病了,还病了这么久都不见好?”
自从太子抱恙不上朝,朝中原本平稳的局势渐渐打破平衡。
前几日,更是有谏官向耀灵帝进言,提出大皇子年过三十,仍是郡王爵位,看在大皇子这些年兢兢业业帮着陛下协理户部政务,陛下理应将大皇子的爵位晋升至亲王。
耀灵帝驳斥了这个提议,冷言道他当年做了三十五年皇子还只是个郡王。
不过朝中风向的变化,还是让习惯掌控全局的耀灵帝感到不喜,一时怀疑太子是不是故意抱恙不上朝,惹得朝中人心动荡。
面对皇帝的施压,姜玉竹不卑不亢回答道:
“回禀陛下,臣不通晓医理,不清楚殿下为何久病不愈,不过自从先皇后虞祭大典后,太子常常会被梦魇缠身,在梦中,殿下他口中隐约喊着...喊着...”
看到姜少傅吞吞吐吐的模样,耀灵帝蹙起眉心,不耐烦地一拍赤金龙首扶手,催促道:
“太子他都说了什么?”
姜玉竹长叹了一口气,幽幽道:“殿下在睡梦中总是喊...母后,北凉好冷...”
耀灵帝神色微怔,眉眼渐渐染上一抹愧色,过了半晌,才干巴巴道:
“哎...这孩子脾气倔,嘴巴犟,还不肯跟朕承认梦到过他母后。”
其实,耀灵帝何尝不想弥补他和太子十多年间缺少的父子之情。
太子归京那日,他坐在金銮殿上,远远望向男子深邃隽丽的眉眼,像极了年轻时的琳琅,心底百味陈杂。
那感情有骨血的牵绊,有相聚的欢喜,亦有难言的愧疚。
可种种复杂的感情,却在耀灵帝目睹太子亲手割下司天监主簿的舌头后,全都化为了惊惧。
男子隽丽的眉眼沾染着点点殷红鲜血,长剑挑起半截子血淋淋的舌头,抬眸环视惊声尖叫的人群,唇角噙着病态的笑意,仿若是阴曹地府里爬出来的索命恶鬼。
他和琳琅的孩子,怎会是个冷血无情,心狠手辣的怪物!
难道真如司天监当年占卜出来的箴言,太子乃是天煞孤星转世,无药可救了?
今日姜少傅所说的话,透露出太子并未是个冷心冷肺的怪物,而是个期盼母爱的孩子。
只不过太子心高气傲,将这份期盼悄悄藏在心里,不小心在睡梦中流露出来。
这一点,倒是像极了脾气执拗的琳琅,每次同他赌气时,嘴巴封得严实,又不愿意低头,只会在睡梦里轻声呓语,惹人心疼。
耀灵帝心中一扫对太子的疑心,眉眼舒颜,温言道:
“你回去告诉太子,让他安心养病。兵部送来捷报,金乌在玄月军的协助下击退了匈奴,金乌王感念大燕的恩情,特意书信朕,想要大燕派出使臣前往金乌,商议两国缔结盟约,开通互市之事,朕已决定让太子出任大燕使臣,代表朕前往金乌缔结两国盟约。”
姜玉竹眉眼平静,替太子接下圣旨。
恰在此时,曹公公笑着走上前,为耀灵帝端上一盏花茶:
“启禀皇上,这是登华宫送来的茉莉香茶,皇贵妃惦念着陛下这几日晚上睡不好,每日天不亮就去御花园亲手采摘新开的茉莉花瓣晾晒好,盼着陛下喝完后能睡个安稳觉。”
耀灵帝看着茶面上漂浮的淡白色茉莉花瓣,露出欣然一笑,似是想起了什么,又道:
“太子年纪还轻,又是头一次出使邦国,朕会派几个办事沉稳的臣子,同太子一起出使金乌。”
姜玉竹仰起头,目光不露声色掠过曹公公喜洋洋的脸,笑着恭维皇上深思远虑,太子得知陛下的关怀用心,病定会好上大半。
耀灵帝听了这席话后很是欢喜,不由觉得他当初阴差阳错下为太子挑选的少傅,还真是个不可多的贤才。
最起码,姜少傅让太子在百官中的口碑变好了许多。
从福宁殿出来后,姜玉竹在甬道上遇到了大皇子一行人。
若论相貌,大皇子的五官更像皇贵妃,男子身姿挺拔,五官清俊,但与天人之姿的太子相比,还是有着云泥之别。
不过大皇子气质温蔼,眉眼间总是噙着如沐春风的笑意,给人一种平易近人的感觉。
这亦是朝中文武百官更倾向于大皇子的原因,毕竟侍奉一个面慈人善的仁君,总比适逢一个凶残弑杀的昏君要强上百倍。
甬道上,大皇子正在同尚书省的几位官员商议政事,抬头间看到正贴着墙走的姜少傅,当即终止与身畔官员的谈话,主动扬声打起招呼。
姜玉竹见躲不过去,索性落落大方行了一礼:“姜某拜见大皇子殿下。”
“姜少傅免礼,不知九弟的病如何了?”
“多谢大皇子惦念,太子殿下还是老样子...”
二人闲谈的功夫,几位尚书省的官员已然走远,只剩下姜玉竹和大皇子站在一株遮天蔽日的龙爪古槐树下。
阳光穿透树梢,斑驳光影洒落在大皇子含笑的面庞上,莫名给他的笑容笼罩上一层阴影,让姜玉竹觉得浑身不舒服。
“九弟这几日未在朝堂,倒是因祸得福,躲过去不少风波,姜少傅,你说是不是呢?”
姜玉竹发现与大皇子这种绵里藏针,笑里藏刀的人周旋,要比同冰疙瘩脸太子耗神得多,相较之下,她倒是怀念起太子那张清冷的俊脸。
虽说冰冰冷冷,却胜在赏心悦目。
她佯装听不懂大皇子话中的意有所指,笑着打起了哈哈。
大皇子亦没有在此事上追问,而是伸手指向一旁郁郁苍苍的古槐树,含笑温言道:
“姜少傅可知道这株龙爪古槐树在宫里生长多久了?”
姜玉竹面露不解,摇了摇头说自己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