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用黑色长斗篷严严实实从头裹到脚的人从橙花教堂运送菜蔬的小门里走出去,看门的骑士默不作声地看了他们一眼,其中一人抖出一张小小的羊皮纸通行令,骑士看了一眼,什么都没有说。
两人踏上了下城区潮湿泥泞的道路。
生长在翡冷翠躯体上的这块庞大肿瘤里满是腥臭的水,劳动人民在建筑构造上发挥了超越一切艺术家的想象力,楼房和楼房的间隙里能够挤下狭小的房屋,随意地在屋檐上架起几根木板,撑起一块油布就是容身之处,生命力顽强的人们在一切缝隙里生活着,像是泥土里的蚯蚓和蛆虫,贪婪地从层层叠叠的腐烂建筑里汲取那点漏下来的阳光、雨水。
潮湿黏腻的青苔从地面上一路生到墙面上、房子里,被牲畜粪便给养得茂盛非常的这些小东西是下城区永远去除不掉的顽疾,踩上去的时候会有一种滑溜恶心的绵软质感。
这里生活着窃贼、奴隶、罪犯和娼妓,很多人已经死去,更多的人躲藏在狭小阴暗的房子里,透过那一点缝隙窥探着现在还敢于在街上行走的两个人。
拉斐尔走在前面,费兰特脑子里鼓涨的热血已经慢慢凉下去,他看着周围逐渐变得低矮、混乱的建筑,猛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翡冷翠的教皇冕下正独自深入疫病区,而他身边没有任何的防护。
这个事实令费兰特浑身的血都冷下去了,他不敢去想象,如果冕下发生了什么意外——不仅是关于健康,下城区有太多的邪恶行为能夺去一个人的生命,贵族们不踏足此地不仅是因为这里肮脏,还因为这里生活着许多亡命之徒。
如果有足够的利益,这些亡命之徒并不介意背叛自己的信仰。
费兰特猛然上前一步,隔着斗篷抓住了拉斐尔的手腕:“冕……请您回去吧!这里并不适合您踏足,如果……”
拉斐尔从遮住了大半面容的宽大兜帽下向费兰特看了一眼,眼里含着温和的笑容,从橙花教堂出来之后他就显得很有耐心,这种耐心与以往的温柔不同,他似乎真的将费兰特当做了自己值得信任的存在,并努力让他离自己更近。
这对拉斐尔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只有真心能换取真心,他殚精竭虑地称量好每一份真心的重量,将它付给费兰特,作为交换,他要拿走费兰特的生命、自由和日后的一切。
一个人的生命、自由、名誉价值几何?
拉斐尔不知道,但他希望自己能支付得起这个价格。
“嘘——”年轻的教皇弯起嘴角,“叫我拉法,现在,我是你的兄长,记住这点。”
他的态度和他的脚步一样坚决,轻车熟路地带着费兰特走过崎岖不平的台阶、陡坡,翻过低矮的房屋,这里的地形非常复杂,台阶或许在某户人家的房顶上,第一次见到这种地形的人总会犹豫很久,并不知不觉地在这里迷失,而拉斐尔就像是曾经无数次在这里奔跑过,甚至能毫无障碍地踩着房顶爬到高处抄近路。
他越走越快,低矮敦实的墙壁、腐烂潮湿的木板走廊都是他的路,他从敞开的窗户里翻进去,走过公用走廊,又从挂在墙壁外的铁楼梯上下来,娴熟的姿态与任何一个生活在这里的人都没有不同。
费兰特紧紧地跟着他,像是一抹幽灵,轻盈无声地踩着拉斐尔的脚步跟随他翻越每一个障碍,在跳跃奔跑的过程中,他好像回到了没有去教皇宫的时候,带着一群脏兮兮的孩子在狭窄的道路上奔跑,激起一片骂声。
在离橙花教堂很远之后,拉斐尔停下来,他按住了隐隐作痛的右腿膝盖,从那些遥远的回忆里挣脱出来,费兰特靠近他:“冕……拉法?”
费兰特的声音有些颤抖,在喊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有一点心虚。
“唔,”拉斐尔哼出了一个低低的音,若无其事地站好,左右看了看,“啊,居然到这里来了。”
与其他扭曲破烂的建筑不同,这里的楼房还算整齐,甚至用脏兮兮的玻璃做了装饰,一楼阴暗的门口挂着一块熏黑了的木牌,上面画着一朵笔法简约的玫瑰。
费兰特的脸色僵硬了。
玫瑰花房。
拉斐尔注意到了他的脸色,伸出两根手指捏住他的下巴,细细观察那双海蓝色的眼睛,像是要从中找出什么情绪,过了很久,他松开手:“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在这里长大——当然,你的资料在你进入教皇宫的那一天就对我敞开了。”
费兰特没有说话,他当然知道这件事,只不过拉斐尔从来没有提起过,于是他就当这件事不存在。
娼妓之子,哪怕是私生子里,他也是最为受人唾弃的那一种。
他等待着拉斐尔说些什么。
教皇的手指转移了方向,按在他头上,将费兰特拉向自己,在下城区难闻的空气里,他听见拉斐尔轻轻的声音:“这没什么好羞耻的,我曾经视为母亲的女人也在这里工作,如果可以,我希望她就是我的母亲,为此我愿意接受任何人的鄙夷轻视,我甚至嫉妒仇恨她未来的孩子,他将会拥有一个多么好的母亲啊——”
费兰特听见拉斐尔仿若无声的耳语:“所以你知道了,在你出生之前,就有一个人这样羡慕过你。”
费兰特瞪大了眼睛。
拉斐尔拍拍他的头:“你的眼睛和莉娅太像了,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就觉得熟悉。”
莉娅,他有多久没有听见母亲的名字了?
费兰特傻傻地看着拉斐尔,金发紫眸的教皇伸出手,贴上他的额头,把费兰特卷曲柔软的黑发捋上去,露出那双深邃的海蓝色眼睛,还有高挺的鼻梁,细细打量他的轮廓,冰冷的手指蹭过费兰特的嘴唇、脸颊,像是在观察一件昂贵珍稀的艺术品。
羽毛拂过般的触觉令费兰特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他如同一只雏鸟靠近唯一的热源,侧过脸轻轻地迎接着拉斐尔的抚摸。
“你和她一样,有一双温柔的眼睛,”教皇轻声说,“睫毛很长,嘴唇……”
手指隔着薄薄的眼皮按压眼球,费兰特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眼尾晕出淡淡的水痕,那只手擦掉他的泪水,滑下来,按在嘴唇上。
“你和莉娅真像啊……”
视线重新清晰后,费兰特睁开眼睛,拉斐尔有一瞬间的恍惚,从那双含着薄薄水光的眼睛里,他好像看见了和这个少年血脉相连的那个女人的眼睛,永远闪着泪水似的温柔。
拉斐尔的幼年时期过得非常糟糕,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被难得发了善心的老窃贼给收养,说是收养,不过是分给他一口饭,让拉斐尔不至于饿死。
下城区的犯罪链条几乎可以说非常成熟,甚至到了子承父业的地步,老亚伦就是一个窃贼,他手艺不怎么样,平时也只能干干小活,勉强维持温饱,年纪大了以后他无法再出去行窃,只好收养拉斐尔——小孩子体型小,身手灵活敏捷,拉斐尔长得又可爱,可以毫不费力地混进许多地方行窃,他们相依为命了几个月后,老亚伦逝世,拉斐尔就继承了他那间破烂的木棚,加入流浪儿团体,继续靠着行窃维持生计。
下城区的流浪儿很多,拉斐尔是其中最不起眼的那个,他听从老亚伦死前的话,把头发剪得乱七八糟,尽量不洗脸,也不再往上城区去,那里虽然好做生意,但是对他而言非常危险。
他就这么饥一顿饱一顿地混着日子,然后在某一天遇见了在门口揽客的莉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