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母子二人身上担的是滔天般的干系,你却把一无辜少年牵扯进来,此为不仁;他视你为友,救你性命,你却以此作为要挟,此为不义。文靖,你父亲在世之时,并未教你如此做一位方正君子。”
一向疼爱他的娘口中说出这番话,力度已是极重。
陈文靖背后沁出密密麻麻的冷汗,跪下颤抖道:“可宋乾杀了那人,已经逃不脱干系。”
“大丈夫做事只问本心,你动机不纯,与旁人没有任何牵扯。”
陈文靖伏于地面,良久不语。
不错,宋乾是杀人不假,但襄阳并不是唯一的去路。而陈文靖之所以想同宋乾一道,除了多一人多一照应之外,确实还有点拉人垫背的心思。
尽管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为何暴露,但是既然已经暴露,那便只有逃离。
此去襄阳,就是他生命中最大的一次赌博,赌注就是他和娘亲的性命。
所以陈文靖不得不谨慎,他信不过任何一人,但一路上,总要有一个可以站在他们面前杀人的人。
这个人,他选择了宋乾。
就如同他所说,选择不是因为是朋友,而仅仅是因为有共同的敌人。然而自幼被持身甚正的父亲言传身教的陈文靖终究还是会有些愧疚,因为愧疚,他选择了避开母亲同宋乾交谈。
可是还是被看出来了。
…………
宋乾走回屋,伸手摸了摸温酒的小碗,水已凉,宋乾重新烧了一锅热水,倒进两个碗里,一个碗继续温酒,另一个碗水留给三爷喝。等他端着碗进了屋,听到床上有了窸窸窣窣的动静,三爷已经醒了过来。宋乾松了一口气,扶着三爷坐在床上,认真喂了他一口水,才道:“三爷,你瞒得我好苦。”
三爷捂了捂额头,随后露出一脸委屈的苦意。
每当三爷露出这个装傻的表情,宋乾就知道很难再从他嘴里抠出点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出来,不过他还是试探性的问道:“三爷,你过会儿还能发出那种无敌剑气不?”
三爷很果断地摇了摇头。
“果然还是不能抱有侥幸啊。”本来宋乾还想着如果三爷还能大发神威,那还需要什么计划,直接大大咧咧出城便是。只不过想到三爷团灭对方随即晕倒的惨状来看,自己的想法还是过于天真了些。不过之前和陈文靖拟定计划就是考虑到了三爷晕倒未醒的情况,因此三爷能出手固然是意外之喜,不能出手也无伤大雅,就是需要把计划简单改动下就是。
“三爷,我们天亮之后就得出城逃命,不过有件事得委屈你一下。”看着宋乾长叹一声,三爷不知怎么感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
城门开闭以城中击鼓为号,一般都在寅时四刻城门大开。宋乾几人寅时两刻就已收拾完毕,轻装出城,需要带的东西不多,锅碗瓢盆只能暂时丢下,桌椅板凳自不待言。在卧房角落磕了三个头,把供桌上的灵位默默收在包裹里,熄了用了十余年的炉灶的火,卷了前两年新添的厚实铺盖,看着厅堂内镌刻着岁月斑驳痕迹的方桌长凳,不免有些难言的感伤。宋乾沉默着,从墙壁上取下细长剑匣,藏在垫在板车上厚厚的草席中,又铺了两卷被褥,才让三爷躺了上去。
宋乾在前,陈文靖和他母亲在后,一身褴褛,面露凄色,向南城门出发。而三爷躺在车上,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清晨风寒,又值昨天下了一场雨,倒把他冻得不由自主缩了一缩,远远看到城门前士兵开了城门,但看阵仗不像是要大举搜查的样子,他心下微微一松,却依旧不敢大意,脚下步伐缓了一缓,小声道:“三爷你到时候可得装像一点儿,到时候漏了馅儿,咱们都得完蛋。”
三爷极其严肃点了点头,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脸色更苍白了几分。
宋乾拉着板车亦步亦趋靠近城门,板车,草席,老人,无一不昭示着病重垂危的事实,尤其是当那面容枯槁的老人再次咳出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而车后的少年人帮他擦拭嘴巴,那团布帕上沾染了带血丝儿的黄白色痰块时,更说明了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头患的是令人闻之色变的肺痨。
樊城地处魏楚边境,性质更接近于军城,因此城门巡防的力度较之腹心郡县更严格些,就连出城也得被查问一番。刚想上前查看的士兵看到这一情景,下意识退后了几步,但仍然还是皱着眉问道:“你们出城干嘛的?”
宋乾面露悲苦,表情上还透着一分对这些士兵的畏惧,小心道:“军爷,俺家三爷爷得了肺痨,听说李家村儿有个郎中的偏方曾经治好过这种病,才想拉着三爷爷去找郎中瞧瞧。”
“既然要治病,去个人请郎中过来不就成了?我看这老头儿病得不轻,再经寒受冻的,你就不怕还没到地方人就不行了?”
“哎,军爷,俺这也是没办法,那郎中脾性怪得很,要他出诊得二两银子,俺哪有那么多银子?只能早早准备,大清早出门,早一刻把老人送过去,或许还有得救。你看咱老婶儿俺弟不都在车后面跟着照顾?就是怕路上出啥意外。”
宋乾目露悲凄,连声音都有点儿发抖,倒让巡查士兵信了几分,加上他也不愿意靠近那辆晦气板车,挥了挥手,示意放行。
那辆板车吱呀吱呀驶过厚实的城门,宋乾拢了拢衣袖,挤了几滴眼泪,擦了几次受冻流淌的鼻涕,做足了姿态,刚出了城门没有多久,迎面冲过来一队人马,劲装打扮,腰间兵器齐全,似乎都是江湖中人。宋乾低眉顺眼,拉着车躲在官道一旁,领头之人拉扯缰绳放缓速度,扫过他们一眼,才又策马扬鞭,卷起一阵风尘,向樊城城门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