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宋大人有见解。”李弘冀话锋一转,依然是笑呵呵的模样,“宋大人和宋节度同姓,不知两位可是亲戚?”
宋中元顿了一下,回道:“不瞒王爷,宋节度正是家父。”
还没等他缓一缓,又听到李弘冀问道:“我听闻宋节度是豫章(南昌)人,宋家人丁可还兴旺?”
“尚算兴旺。”宋中元愈发觉得这位王爷有些奇怪,明明朝廷谕旨上写着的是让他来稽查税田,可这么久了,一句话都没问到有关田产的地方,反而是屡屡关心他们宋家。
不过他倒也不担心这位王爷有什么阴谋诡计,宋家在南昌经营多年,早就是土皇帝一般的存在,在宋齐丘去年成了镇南节度使之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现在整个刺史府,说是有一半是宋家的人,一点也不过分。
不同于“唐朝末年,方镇大兴武夫战将,以功起行阵为王侯者,皆除节度使。大者连州十数,小者犹兼三四”的情况,南唐规定节度使不得连郡,最多只能管辖一州之地,除了清淮军统光、寿二州,建州永安军以剑州为支郡外,其余诸节度使都只能管小小的一州,也就基本上没有实力造反了。
最主要的是南唐为了削弱地方节度的权力,还专门将辟署权收归了中央,也就是说,节度使并没有权力直接任免包括所在州的刺史以内的州县官员,而只能任命自己节度使府的一些属官,大多品级不高。
南唐朝廷干预幕职官的任用与管理,将原本属于节度使的幕官辟属权收归中央,由中央直接委派幕官,这样就使得节度使难有亲信,围绕在自己周围的行政官员直接听命于中央,节度使本人就有可能处处受制,自主权受到极大地限制。
为了进一步牵制节度使,南唐朝廷还在很多置军设节的州设有监军使。南唐的监军使可不是由大家熟知的宦官担任,而是多由皇帝亲近的文人大臣担任,为了限制武将的权力而设置。
但宋家可没有这个烦恼,宋齐丘在李昪面前撒泼了一顿,得到的可不只是镇南节度使和锦袍,还有让自己的儿子担任洪州刺史一职,其他由中央任免而来的官员,或打压或分化,大部分都选择加入了宋家,一起同流合污。
那认死理的监军阮玉锁,不是也干不出什么事,整日只能躲在家里以饮酒为乐?
在这样的情况下,说宋家直接或间接地掌握了整个南昌城都不为过。
宋中元想到这里,不禁有些洋洋得意,他又打量了一下李弘冀年轻稚嫩和一直带着友好笑容的面庞,在心底嗤笑了一声。
之前还一直担惊受怕,想着这位南昌王有多大本事,一定要好好招待一番,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黄口小儿,真是浪费心力,与其浪费时间在他身上,还不如多花些时间在自己新纳小妾的肚皮上。
一念至此,宋中元也没了再陪李弘冀的心情:“王爷,臣今日还有许多政务要处理,实在无法奉陪到底,不如让邓别驾领着王爷去饮宴,下官先回刺史府?”
“当然。”李弘冀不置可否,“自然是政务重要,宋大人为了国家不辞辛劳,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啊!”
“哪里哪里。”宋中元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是又嘲笑了李弘冀几声,觉得他真好糊弄,“那——臣告退。”
“慢!”李弘冀喊住了宋中元,“如此之多的官员,本是为了洪州百姓服务,而今反而全部聚集到我身边来,这不是顾此失彼吗?我自忖不能和洪州几百万百姓相比,宋刺史还是带着他们一起回去处理政务,我自去王府便好。”
宋中元觉得李弘冀真是傻得可爱,是那种“被卖了还要帮别人数钱”的类型:“既然是王爷的命令,下官敢不遵从?”
前前后后乌泱泱一大群围着李弘冀的官员们离开了,李弘冀也终于有机会扫量自己身处的这座千古名城。
街上并没有李弘冀想象之中的那么多人,而且大多行色匆匆,面如菜色,有一二大胆的孩子好奇地朝着他张望,也马上被旁边的母亲按住了脑袋,不让他去看。
“叔言如何看?”
先前始终沉默的韩熙载双手后背,问道:“王爷是问如何治族,还是问如何救民?”
李弘冀转过身来,直视着韩熙载的眼睛:“治族与救民何异?”
“非也非也。”韩熙载摇了摇脑袋,“世家是除不尽的,救民一事,单靠王爷一人是绝不能成的。王爷能在南昌城里待多久?一年或者两年?也许王爷在时把世家都灭了,亲掌政务,百姓安居乐业。可等王爷走了之后,春风吹又生,新的世家崛起,仍然会剥削百姓。”
沉默了一会儿,李弘冀在士卒的带领下往南昌王府走去:“我曾听闻一个国家管理财富,有三种方式,一是藏富于贵,二是藏富于国,三是藏富于民。以叔言之见,这三者何者为上,何者为下?”
韩熙载思考了一会儿,回道:“此三者,藏富于贵为下;藏富于国、民二者皆上也。”
“为何?”
“藏富于贵,则“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事会时有发生,民不爱君,自会覆舟。藏富于国,则中央有财政修水渠、浮桥等惠民之物,此所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也。藏富于民,则“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百姓必会感念君主的恩德,也就不会怀有贰心了。”
“叔言说得在理,但依我之见,藏富于贵与藏富于国皆为下等,独藏富于民为上等。”
要是钱财从中央拨到地方,一路上层层关卡,谁晓得各级官员不会贪污?
李弘冀停下了脚步,从刁凝瑶给他做的荷包里拿出一些铜钱,放入了眼前乞儿的缺了个边角的破碗当中,一字一顿地说道,
“此来南昌,所为不过只藏富于民一事。稽查税田,为得是藏富于民;杀尽奸佞,为得也是藏富于民。”
“难道就因为除掉宋家会有下一个宋家产生,就不除去这个罪孽深重的宋家吗?”
韩熙载在后面看着李弘冀蹲下去的脊背,他懂了,李弘冀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宋家这个祸害洪州的罪魁祸首。
即使自己刚刚提醒过他,把宋家除掉之后还会有另一个“宋家”拔地而起,但李弘冀还是要除,他很明确地告诉韩熙载,不管我离开后南昌城是什么样,我在时,南昌它就得是海晏河清、路无拾遗的模样!
摸了摸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美须,韩熙载望着眼前这个十分有决断力的年轻王爷,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南昌王或许有机会,成为太宗第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