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也不客气,自顾自拎起空茶壶来,抓了把茶叶,递到陈建南面前晃了晃,陈建南一想这活我熟啊,刚还伺候过一位呢。等打完水回来,那人已经在正堂灵芝椅上坐下,人未动声先传:“来小白楼有两年多了吧?”
“是。”陈建南不动声色的给添上一盖碗,心里琢磨着这布局可丁点儿不像是前店后院的买卖人家。
“你师傅在我里这些年,带过的学徒工无数,就收了你和你师兄这么两个小徒弟。你师兄跑啦,万幸还有你这本分孩子能照顾我这老伙计。”说完也不等陈建南回话,自顾的从中山装的老虎袋里掏出钱票,点出一张大黑拾数出几张粮票,放到八仙桌子上,笑呵呵道:“去,随便打几个菜,酒知道去哪打么?”
陈建南迟疑了下,犹疑道:“小酒馆儿?”那人摇了摇头,说道:“徐慧珍的盘子自打公私合营以后,和我这一样,被公方经理搅合的,酒啊是忽高忽低。你腿脚麻利点,趁着天没黑往厂甸去一趟,寻一家孙家酒铺买两瓶通州老窖,好打听。记住喽,孙家老铺,通州老窖。”
陈建南应了一声,闷头出来,一路上琢磨着刚这位一身文雅的中年男人应该就是小白楼的老主顾,现在的私方经理了。穿门过院折回了前院店里,还没等撩开门帘子就被人拦住了:“就是你请了半个月的假?”
“是,家中有丧,又病了一阵子。”摸不准眼前这人的路数,又是看起来和自己师父私交甚笃的私方经理准的假,陈建南老老实实的回答到。瞅眼前人,倭瓜身形,有缸粗、没缸高、除了脖子全是腰,带着个透明框的小圆眼镜,三十多岁年纪,口气倒是一副当家做主的模样。
“学徒工补贴每月十四块钱,不计工时。你这一休就是半个多月,这我就不说了,月底自然按出勤表说话。现在正是气象万千、建设祖国的好时候,我瞅你气色不错哪像是病了的样子。已经发生的我就不追究了,既然你躲了半个月的懒儿,现在麻溜去把门口地扫了,回来再把玻璃都擦擦。”
这块“倭瓜”小钢炮似的噼里啪啦说了一通,又往陈建南怀里塞了一条大扫帚,全然不给他反应的机会。店里这会也没客人,其它人分别向他投来或是同情、或是幸灾乐祸的眼神。
陈建南怀里揣着个大扫帚动也不是,不动也不合适,也没人过来给他解围,气氛陷入了尴尬之中。陈建南想了想,本着不惹祸但也别招惹祸殃子的想法,拿着扫帚往前紧走两步,跟到那人身后:“我深刻反思自己的行为,并向您做出检讨。可是,一来我今天还在假里,二来经理刚还交代我点紧要事情,您看我回来再扫能行吗?我腿脚快,保准两不耽误。”
“经理?那么说,我这个公方经理就不算是经理了?”果然,本来脸色见好的“倭瓜”听见陈建南说出“经理”俩字,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将起来,整个人都变得厉声呵气起来。
意识到自己因为不熟悉这里人际关系惹了祸的陈建南紧忙找补道:“哪能啊,您瞧我这张嘴。”说罢轻悄悄的拍了自己嘴巴一下:“您二位都是咱小白楼的经理,都是拿主意的人,都是为了更好的为人民服务,我给您赔个不是。这样,我先把门口地扫了,等那边忙完了我再立马过来,您看行不?”
“倭瓜”经理见他嘴上抹了蜜,心里也觉得舒坦了不少,假模假式的“哼”了一嗓子,就不再搭理陈建南了。
过了一会,陈建南正在门前一丈见方的地方呛灰呢,“倭瓜”经理背着手从店里溜达出来,冲陈建南点头示意不用管他继续扫,直往胡同另一个方向而去。见他走远了,陈建南把扫帚往店门里一搁,冲刚对他投来同情眼神的几位点头笑了笑,拔腿就往外走,也不管店里头有人逗弄他:“建南,怎么着转性子啦?小嘴叭儿叭儿的。”
从陈建南吃过午饭小睡了一觉大约两点来钟算起,一路腿下来又在大栅栏儿里东扭西拐耽误了不少功夫,现在瞧天色已经五点来钟了。斜对面公私合营的小饭馆拿票付钱点上两个凉菜、两个热菜,又多给了服务员一毛钱让等半拉钟头就送到小白楼后院去,自己急忙忙出了胡同。陈建南是不认识路,万幸搁外人面前靠着张甜嘴,厂甸又离着不远,东绕西绕就让他寻到了那家孙家酒铺。
站在孙家酒铺门前,瞅着不大的门脸,也挂着公私合营的招牌,心里直泛嘀咕的陈建南心想就这么个破落样子,不都已经是统购统销了在哪不是买酒。可心里说话不耽误进门,不大,二十来个平米,老式的长条柜台后坐着个青年学生模样的人。见陈建南进来,客客气气的站起来,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您好同志,有什么能帮您的?”听着陈建南直感到亲切。
来到这方世界这么久,甭管是陈建南所居住的大杂院,还是这几天来的见闻,大都是一口京片子混合着各地方口音,虽然国家已经于56年开始在全国范围内大力推广普通话,可对很多上了年月的人来说,“乡音无改鬓毛衰”。所以即使陈建南会一口普通话,包括“前世”一口地道的秦川话,可这些天基本都是操着一口京片儿和人交流。
“您好,请问有通州老窖吗?”陈建南刻意改了普通话腔调说到。
“对不起,没有。”干脆利落的拒绝让陈建南直接语噎,愣了愣紧忙又说道:“同志,我说的是通州老窖,我们经理说就到您这里来购买。”
那位青年学生模样的人仍然保持着一脸热络的微笑道:“对不起同志,我们店里白酒有四九城红星牌、牛栏山四联厂、特制燕岭春,也有从城郊统购颇受群众喜爱的烧刀子、闷倒驴。”说罢转身一拍身后的三个橡木酒桶:“还有咱们四九城啤酒厂新产的工艺啤酒、从胶州岛发来的特色啤酒,可是您说的通州老窖确实是没有。”
服务热情、态度和蔼、语气真诚,可是没有解决陈建南的困难:“不好意思,那请问,这附近是不是还有一家孙家酒铺?”结果一句话说出来,别说那位青年同志了,小店里其它几位喝酒的主顾都跟着笑了起来。
“对不起同志,四九城也只有这一家孙家酒铺,如果您没有别的事情,我就不打扰您了。”这位青年同志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话里话外带着驱赶的意思。
陈建南正在发愁,就听到身后一个声音边咂摸东西边断断续续的传来:“谁说...没有?我文爷,就知道...你们家有...这个...通州老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