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堂的门还是敞开的,里面人影绰绰,估计那位片警还带回来的人都在。可手里既然拎着东西,也不方便直接过去,自然是先去南房。
等推开虚掩的房门,南房里除了金婶和小囡囡,不见宋大胆的身影,陈建南心里暗自叫糟。
这时不在小囡囡身边,自然是在中堂了,生怕再闹出什么幺蛾子的陈建南把手里东西往案上一搁,和金婶交代了两句二八酱冲水喝的事情,就颠颠儿的往中堂跑去。
等到了廊檐下,已然能听见声了,陈建南不由自主的放缓了脚步。
“领导同志,俺这个事拿不了主意,似(是)这,俺寻俺那个婆娘拿主意去。”就听见这一句,从中堂里奔出来一个中年汉子,急火火闷头就往外走,和准备躲在门外听听旁风的陈建南正打个对脸。
陈建南瞧着眼前人,四十多岁打底,一脸的风霜,面庞晒成了紫铜色,沟褶纵横。
听口音,不是四九城的人,有点齐鲁大地的味道,可又不像似,听着舌头根子发硬。穿着打扮也不富裕,但也称得上干干净净。
眼前人避开陈建南,双手互揣进袖口,闷头急匆匆的走过院子,一推门消失在了前院。
这一碰面,陈建南倒不好再藏,大大方方的进去中堂门,就见八仙桌子两边各坐着王大福和顾文华。王大福下首的官帽椅上依次坐了陈办事员和那位片警,两人中间空了个座位,想来就是刚刚闷头冲出去那位的座。
宋大胆一脸的不高兴,虽然坐在另一边,可也没挨着顾文华,好似故意拉开了距离,以表示对顾文华的某种不满似的。见陈建南进来,这才转了脸色,急切的问起零嘴的事情来。
顾文华说了两句,特意提到了冬瓜糖,师徒二人不约而同的笑出声来。反倒是顾文华,重重的咳嗽了一声,引得宋大胆刚刚好转的脸色又“唰”的掉了下去,回头睨了一眼,这才施施然站起身来。
“有些人哪,就是死要面子,好好的闺女,说推出去就要推出去喽。”一边说着,一边还不忘拍拍打打周身上下,好似有多少灰尘似的。陈建南瞧着自己师父这挺没品的动作,总觉得似乎是在“敲打”自家师叔,可嘴上也不敢言语,眼珠一转,有了主意。
“师父,大顺昌的二八酱也是顶顶好的,我特意打了二斤孝敬您。人柜员可说了,小孩子嗓子眼细着,最好是兑了水泻开。”话说了没一半,宋大胆果然顾不上他那些小动作了,三步并做两步就要往外走,嘴里还嘟囔着金婶可别犯糊涂整勺蒯给小囡囡吃。
“大胆儿,不再留留?”顾文华此时反倒出声想留下宋大胆,奈何宋大胆甩甩手,留给屋内众人一个壮硕的背影洒然而去。
挨个给屋内众人添了茶水,陈建南垂手侍立在顾文华身旁,自觉的没有去坐下,环视着屋内众人。王大福和那位片警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看不出什么表情来,反倒是那位本就对顾文华有点意见的陈办事员,这时候反而有些坐卧不安的忸怩状。
沉默了一会,王大福出声道:“郑有福可能不认识路,天黑走错了屋,要不您费费心去门口盯着?”这话本就是冲那位片警说的,谁成想妇联的陈办事员干脆利落的应了一声,也不给几人反应的时间,自顾着快走了出去,反倒把王大福和那位片警晾在了屋里。
尴尬的咽了口茶叶沫,那位片警主动开了口,这是今天陈建南第一次听到他说话,嗓音谈不上沙哑,可吐字十分清晰:“郑家的情况比较特殊,女当家,性子是急了些,所以我才避开她先请了她男人来,没成想是局面,还不如刚刚一气儿请过来算了。”
王大福和顾文华同时出声安慰着,这人才放下茶杯,渐渐的打开了话匣子。殷勤的添了两回水,陈建南大概是听出点门道了。
收养小囡囡的这户人家就住在厂甸那片的胡同,男人是齐鲁的外来汉,民国末年赘了四九城里的人家算是落了户,凡事都是女人当家做主,守着家里留下的豆腐房,勉强也算有个营生。
女人在家做豆腐磨豆腐,郑有福就出门吆喝卖豆腐,公私合营后申请了私营摊位,倒也不用天天风吹日晒。可惜这么多年,两口子一直无儿无女,渐渐的街坊四邻的闲话就起来了。
受不了气的女主人干脆响应街道号召,去年登记申请领养烈士遗孤,几番政审下来倒也合适,这才有了小囡囡“郑金花”的名字。
听片警同志说,也就是郑有福赶上好时候,搁以前,这丫头领回去也跟不了自己姓。
建国后,婚姻自主,提倡男女自由恋爱,相应的包办婚姻、入赘招赘一概废除,50年新颁布的《婚姻法》里也明确提出废除包含三妻四妾、一夫多妻、童养媳、赘婿等旧社会不合理的婚姻制度产物。
因而小囡囡跟着户主郑有福改姓为“郑”。
又听那位片警同志说,当初去街道上户口的时候,那位女主人还一直强调要给小囡囡改名“招娣”、“盼娣”,硬生生被街道主任和妇联的同志训斥了一顿,才由郑有福做主取了“金花”这个名字。
按说两口子收养了烈士遗孤,补全了生活中的一个“缺憾”,又能享受到收养烈士遗孤的福利待遇,已是美满。
谁承想去年领养完小囡囡没多久,老树开花、铁树发芽,女主人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生下个呱呱坠地的胖小子,本就没相处多久的时间,一来二去的,原本对小囡囡的热情就淡了下来,在这之前,小囡囡已经不止一次出走过了,也就是这次隔了夜,才报到派出所来。
心里面正在替小囡囡的遭遇感到惋惜的陈建南还自旁听,猛就听院子里响起一声炸雷。
“谁家的臭嘎嘣儿,敢算计到老娘头上来,丫找抽呢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