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的时候西关无疑是热闹而快活的。
大街小巷到处都有鞭炮烟花燃放的声音,时不时还有舞龙灯耍狮子的咚咚锵锵的声音,掩盖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下那些形销骨立的乞丐,和每天被巡检司巡丁们从角落里拖出来破衣烂衫脸色铁青硬梆梆的尸体。
李春初照旧和陆阿采两个出门去散散心。
这些年来,李春初虽然不是真的出家做道士,但他这个假道士甚至比真正的全真倒是还要清心寡欲,除了不念道家经文之外,基本上和一个真道士的淡泊克己也相差不大了。
因此,就是在热闹的过年时分,他也不过是和陆阿采一起老哥俩出去逛逛街消消食看看这烟火气满满的广州城为乐。
毕竟也想给梁坤留下点私人空间好有点天伦之乐。
而他和陆阿采之间的话题基本上就是互相讨论一下各种武功拳术。陆阿采有名的号称“花拳”自然不是花拳绣腿,而是表演起来各色拳术杂糅其中,花团锦簇般好看。通晓的拳术武功自然也是极多,和李春初相互印证,在两个宗师之间也是一种乐趣。
广州数百年来都是对外贸易开放的口岸,广州人自然也对穿梭在人群里的金发碧眼高帽西服的各种洋人也是熟视无睹。第一次鸦片战争后,满清被迫开放五口通商。按照战后签订的中英《南京条约》、《五口通商章程》,洋人有权进入广州城,并在城内租房居住、经商、传教、建立教堂。
不少传教士也混入广州城内,积极开展传教工作。趁机入教的人也自不少,有真心信奉天主基督的,也有信教学习外面事务的,更有借洋人之势为非作歹,不一而足。这些入了教的人,便得到了教会的庇护,称之为教民。教民犯罪或有争执事项,教会往往出头帮忙,官府常常不敢深究,只草草敷衍。
但今日,却是见不少洋人成群结队地朝教堂去,不免有好事的打听一二,有信教的教民便撇着嘴说:“今儿是礼拜日,信天主的,信基督耶稣的都要去礼拜堂做礼拜,这叫弃恶从善。”
那些百姓却是不依了,吵嚷道:“什么弃恶从善?你算什么从善,挖绝户坟,踢寡妇门你什么没有做过?不就是信了个教,天主老爷再大能大过玉皇大帝佛菩萨去?你们都去拜天主老爷却连祖宗都不拜不要了,算什么弃恶从善?”
这教民大怒揪着那百姓便打,一时间那教堂不远处就像开了锅一样,沸反盈天。不一会儿巡检司的巡丁就赶来,一番吵闹之下,巡丁连教民同街边的百姓都抓了起来,就要带回衙门里去。
却见教堂之中急急脚走出七八个洋人来,为首的洋人高鼻深目,黄发蓝眼,一身黑衣宽袍,胸前挂着银亮亮的十字架,是个牧师。
那洋人牧师走过来用蹩脚的粤语跟巡丁头目指手画脚地说了一通,巡检司巡丁头目低眉顺眼连连点头哈腰,然后转身手一挥,便将那教民开释,锁链一抖套着几个百姓便拉拉扯扯往衙门去。
人群中立刻爆发出不服的声浪来。吵嚷更加厉害。
那洋人牧师见状,也指着人群叽里呱啦地不知是在说些什么。人群中“嗖”地一下飞出块小石头来,正正打中那洋人牧师的头上,那牧师“唉呀”一声痛嚎,这时候人群里烂白菜、土坷垃之类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如雨点般朝洋人牧师、他后面的洋人以及巡检司的巡丁们扔了过去。
那些洋人见势不好,纷纷抱着脑袋向教堂里跑去。
不知哪个在人群里喊:“把这些番鬼佬赶出广州去——”
“烧了他们这个鬼庙!让他们不敬祖宗——”
“番鬼佬蛊惑我哋广东人唔俾拜祖先,唔俾读孔圣人的书,赶佢哋扯——”
……
一阵阵地声浪掀起,更多的石块土坷垃砸在教堂大门上,咚咚连响,却是无可奈何!
“呯——”一声焦脆的枪声响起。
一个穿着新衣服的男子,软软地倒了下去!
“番鬼佬打死人了!”
“番鬼佬打死人了!”
人群爆发出更大的声浪,却没有退下去。而那些巡检司巡丁们一个个抱着脑袋缩成一团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呯——”又是一声枪响。人群终于开始惊惶了起来。
有人喊:“番鬼佬杀人啦!同佢哋死过——”
也不知是从哪里冲来的年轻人将手里的火把之类的东西朝教堂投掷过去。
枪声再度响起,喧哗之声哭嚎之声随着滚滚的黑烟猛然直直地冲向灰蒙蒙下着零星小雨的天空。
枪声、火光、黑烟、细雨和哭嚎声交织成一片,宛如一场梦幻。
一场噩梦!
李春初呆呆地站着,呆呆地看着。
他仿佛陷入一个怎么也冲不破的噩梦里,无法呼吸,无法醒来,无法挣扎!
他来到这个世界总是以为自己是在一个极长极长的梦里,在梦里他无需害怕,也无需担心太多,觉得只要按照本心去做就可以了,这个世界总会在自己的梦里改变,待到醒来的时候也就是一场梦而已!
而现在他闻到了血腥,看到侵略,感觉到了这个世界的一切,伸出手去就可以真真实实触摸到这个大清帝国治下的广州城的一切,包括他的悲欢屈辱。
那曾经给他眼前蒙着的并不真切的一层迷雾薄纱就这样被撕扯得粉碎,自己并不是梦里,不是游戏里。
这是活生生的清末,活生生的广州!
“李,李师弟,你怎么了?”陆阿采摇了摇他的肩膀。
李春初猛然回过神来,只觉一道热腾腾滚烫的血气直冲顶梁门,瞬间他的眼睛便布满了血丝。
他伸手向怀中摸去。
微微温热的剑仿佛听见了他的心声一般跃入他的掌中。
“师兄,那些洋人在杀我们的人!”他的牙关在格格作响。
“李师弟,你待如何?”陆阿采问道。
“杀——洋——鬼——子!”
一个字一个字从他的牙缝中崩了出来,陆阿采分明听见了那声音中有着金属般铿锵的颤音。
陆阿采回答了一声:“好——”
然后回身从地上捡了一根扁担拿在手里。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