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也觉得自己该退休了——自己赚够了钱,时代也不再需要自己——人们只需要在各式各样的手机上打上几个字母,然后用各种各样的APP上下单,在线上完成支付,就会有专业的人员满足他们的一切需要。他已经年近六十,健朗的身体开始出现问题,如炬的眼睛开始变得昏花,连记忆力都开始衰退,那些他了然于胸的街道、店铺每天都在改变,他却没有精力再去探险了。就在上个月,在“菲利普排行榜”上名列第一的墨西哥餐厅都关闭了——老板被当街枪杀——他不承认什么“非二元性别”,有人声称这是自由对他的报复。
这个世界日新月异,所有的可能都会在所有的概率中发生。他的儿子和儿媳在次贷危机中破产,最终选择在布鲁克林大桥上一跃而下,只留下了嗷嗷待哺的孙女。他用毕生的积蓄还了款,不希望他们在死后还被打扰。紧接着他生了一场大病,疾病除了带走他最后的朝气,还让他欠下了不菲的医疗费——他卖掉住了几十年的房子,带着孙女住进了贫困社区。这一切都是年轻时的他无法想象的,而现在他必须要为孙女赚取一点学费,孙女的学习成绩很好,这点遗传自她的妈妈,这是让他唯一欣慰的点了。
在经历了漫长的沉浮后,在餐厅擦桌子、端盘子的他重新得到了重用。纽约的大街小巷中重新有各式各样的团伙聚集,他们有时是三人,有时是两个人,通常穿着厚重的衣服——菲利普知道衣服底下藏着怎样的危险,也知道怎么跟他们打交道。启用他的是一名香料商人,后者希望他能在讯息传达完成后立刻遗忘,即便是官方部门问询也咬紧牙关。他突然就知道了为什么这些人不选用更先进的联络方式,“棱镜计划”对个人信息的渗透已经让这些见不得人的衣冠禽兽不再相信那些企业。当然,他也没得选,他的雇主为他开出了每个月八千美元的高薪,这是他擦桌子的四倍不止。
前面说过,街道上有许多不安定因素。几乎每个街头巷尾都能撞到帮派分子或者士兵,是的,士兵。那些明目张胆拿着枪械虎踞一方的黑人在他看来就是士兵。几乎他见到的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这种感觉让他想起了父亲口中的越南战争,仿佛下一秒就有数不尽的敌人从所有难以想象的地方钻出来,他们可能存在于下水道、路边的树上、不起眼的箱子里,甚至是一块玻璃之隔的电话亭中。老人们互相搀扶着走在街头,尽可能快地穿过马路。连孩子们都少了嬉笑打闹,沉闷地埋着头远离人群。
一场战争要开始了,他突然这么想着。他没有经历过战争,连海湾战争也只在报纸的角落里看到过。但他觉得战争开始前就是这样,那些电影里总是这么演,好像一只苍蝇路过都会被剁成两瓣。
菲利普撑着腿站起身,他已经在长椅上歇了十分钟了。那场疾病带走了他最后的活力,他已经不能边跳边跑地从公园里穿过,再毫不费力地翻越过公园的栅栏,最后在管理员的呵斥中消失在人海。他要去艾姆赫斯特,香料商人在他离开前特地嘱托不要乘坐公共交通工具,尽可能不要出现在公众视野里,还说那会给他带来麻烦——他毫不怀疑。从曼哈顿到艾姆赫斯特的距离不算近,好在这把老骨头还有点希望在日落前到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