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卷浪辩晨钟,秋阳点露醉朝霞。
恰逢谢洋节,邱掌柜的珍宝食舫早起就忙碌的不得了。这一日是明州城的大日子,靠海而生的人,爱海、畏海,敬海,每年最后一期秋捕后都会举办谢洋节,拜船龙,演百戏,祭海祭祖,感谢大海带来四时收成,祈福万家平安。当年收获最丰的渔船,获利最多的商行都会大摆酒席、宴请宾客,珍宝食舫就是这城中排名头几位的宴客之所。
邱掌柜安排好几位老主顾的包间席面,又另留了一间雅室给自己人一聚。
负责食舫前厅接待的一名小伙计急匆匆、气呼呼跑到柜台前向邱掌柜告状,不知从哪里来的两个不懂规矩的外地人,抢占了熟客预留的包间,好好跟他讲道理不听,赶又赶不走,只得请掌柜的赶紧去瞧一瞧。
邱掌柜倒也不见慌乱,将正在调整菜单的笔搁下,先将菜单交给小伙计送入后厨,随后顺手从不远处的货架上拿下一坛上好的酒,想了想,又装了一屉红膏炝蟹,随后才走到被占的包厢。
打开包间房门入内,却在身后留下一条窄缝,脸上虽是标准的迎客笑,也带着一份威仪,边走边向里面的客人开了口:“对不住了两位,今儿个是谢洋节,不招待散客,您这间包厢十天前就订出去了。原是我们招待不周,伙计们多有得罪,还让远客受了委屈,这样,这儿是一坛本地的糟香酒,最配这红膏炝蟹,酒和蟹都赠予您二位,烦请二位移步别家,明州城的好去处还有很多。”
邱掌柜说话、行事可谓老辣圆融,进门后留下一条窄缝是为避嫌,免得一进来就被人碰瓷,万一真来两个闹事的泼皮无赖,客多眼杂也不便现了功夫,便可随时喊伙计进来将人叉降出去。但也绝非一味退让,所说话里也暗含了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的意味,好让来人识趣离开。
若一般人听到此话得了便宜、有了台阶也就走了,但此刻他面前的却是李泌和皇甫惟明。
皇甫惟明正襟危坐在主位,李泌更是一贯的飘逸出尘、神情淡然坐在一侧,两人皆是纹丝未动。皇甫惟明凌力如炬的目光直勾勾盯着邱掌柜,李泌一言不发,却将那双可以看穿人心的眼睛牢牢锁定在邱掌柜身上。
两下里颇有些僵住,邱掌柜心道,看来这二位硬茬子,敬酒不吃要吃罚酒了,眉头微微一蹙,刚待发作。却见皇甫惟明从身侧掏出一把大食弯刀放在了桌上……邱掌柜看到弯刀神情微滞,心下已了然三分,面上还是一切如常。
皇甫惟明见邱掌柜这么淡定,索性又解下公干的腰牌,直接放在桌上。
这一下,邱掌柜就全懂了。他合上门缝,走回桌前,将酒菜放在桌上,淡定的坐了下去。他没急着说话辩驳,而是打开酒塞,从桌上翻开两个小酒盏,斟起了酒。同时,脑子也在飞速运转,他明白广州府的事一定是有人走漏风声了,眼下来的这两位官员级别不低,应该已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查的差不多了,但是……邱掌柜心中笑了笑,他们只有虚证没有实锤。否则今日就直接拿着衙门的拘捕令来抓人了。
缕清了,酒也刚刚倒好。
提起酒坛的时候,他还是那个日日迎来送往,周旋应酬的邱掌柜,放下酒坛时,他就回到了一呼百应、乘风破浪的海盗头子邱老大。
此刻,他冷着脸,含着笑,将酒盏推向皇甫惟明与李泌:“两位大人喝完这盏酒,就回去吧!”
对方还什么都没问,他就敢先下了逐客令。这场你知我知的交锋,比的是胆气,斗的是底牌。他要抢回主导权。
皇甫惟明出身安定皇甫氏,是历朝历代带有名望的世家大族,族中多出宰辅武将,族众骄傲自恃,他又是行伍出身,吃软不吃硬,见邱掌柜这副态度,手就摸向了腰间的宝刀。
李泌的手按住了皇甫惟明拔刀的手,神色淡然的看着邱掌柜:“邱掌柜敢这样,无非就两点,一是你觉得我们还没有查到实证,不能拿你问罪。二是你觉得有李守业当保护伞,出了事也办不了你。”他停顿了一下,暗自观察邱掌柜反应,复又加重语气:“可你想过没有,但凡这两点靠得住,我们会坐在你面前吗?”
李泌确实点中了邱掌柜的内心,但邱掌柜还真不怕这两点靠不住,他相信自己手下的人,风声肯定不会从自己人处漏出去,至于李守业,谁保谁还不一定呢。
他放下酒坛,笑了笑看向李泌:“我不靠任何人,我靠的是大唐的律法,我相信在大唐,没有证据不能随便抓人。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难道还能给我屈打成招了?”
高手过招,点到为止,他不再说话,只将目光落在皇甫惟明的腰刀上,皇甫拔刀的手还没有拿开,李泌按着的手也没有离开,三人一时别住了,包厢内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他将目光移回李泌脸上,等他的反应,他看出对面两人李泌是脑子,皇甫惟明是手。
皇甫惟明拿开拔刀的手,看着邱掌柜语带威胁:“这个案子我们会一查到底,广州城死难的百姓,蒙受的损失,都会有一个交代。”
邱掌柜的眼睛只在李泌脸上:“交代?”他笑了笑,将倒好的酒,其中一盏推到李泌面前:“这是糟香酒,也叫初心泉,是我们明州自产的美酒。这么好的酒,在广州就是不让卖,更别说想从广州卖到国外赚钱了。广州的百姓是人,明州的百姓就不是人了吗?谁给明州人一个交代?大人想想,让谁卖不让谁卖,卖给谁不卖给谁,让买谁的、不让买谁的。这些事都控制在什么人手上?从这些事上生发的钱财最后又都流进了谁的腰包?”一连串输出后,他深叹口气:“广州城啊,内祸猛于外患!”
李泌听及心中一动,眼前的邱掌柜是个海盗,又不单是个海盗了。
邱掌柜却是不等李泌的反应了,他端起另一盏酒,碰了下李泌面前的酒盏:“大人,这酒不错。”说罢,便一口喝干了酒,转身向包厢外走去。
李泌看着他的背影,遗憾的摇了摇头:“我参禅修道,从不饮酒。”
邱掌柜脚步微滞,也不回身,语气遗憾中透着威胁:“大人走好,不送了”。
包厢内只剩皇甫惟明和李泌,皇甫惟明看向李泌苦笑一下:“果然如你所料,滴水不漏”。
李泌端起面前的酒盏:“那就把刘一手摁了吧。”
皇甫惟明一愣:“什么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