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碗泉

“关严了，得使劲推才能推开呢！啥事，嘎神密？”王眉娥不禁好奇道，心里颇有些不以为然。老病号的话，向来是雷声大雨点小。

“哼，啥子天塌下来的事，我哪们一点都不晓得？！”上身崭新绿白小圆点棉袄罩衫下仍显苗条的宋雪婵粉脸一沉，瞪他一眼。

“哎呀，我这不正要说嘛——”老病号在一个梅林午餐肉的红蓝铁皮空罐头盒里磕磕烟灰，不耐烦地斜了自己老婆一眼，看了看大家，压低声音道，“你们晓得哇？云南也有兵团，除了那些复员军人，也有好多阿拉上海人！不过，伊拉是六八年以后才下去的，比阿拉晚几年。我爸爸二哥的大儿子金万春，也就是我堂兄在那里的农场当农工。

我爸四兄妹，除了我爸脑袋最活络，在静安找到差事成了家，其他三个哈马斯在金山乡下生活。金万春是七一年才从金山县红海潮公社去的云南思茅一个农场。结果，我爸在信里说，今年春节，金万春终于可以开开心心在上海屋里厢过年了——”

“咦，老金，你不是一直说金山不是上海吗？难道是金万春是跑到你家去过年了？”宋雪婵不解地插嘴。

“侬呀，拎勿清！金山嘛，本来不能算是上海！王老师家的卢湾、我家的静安，长脚家的闸北，还有刚才走的叽嘎家长宁，才是真正的上海！但是，金山县嘛，好歹是上海额远郊县，阿拉堂兄屋里厢是金山县额郊区、乡下，所以呢，广义上讲，哈哈，也算是上海啦！”老病号有点不耐烦，一看老婆的脸色，又赶忙赔笑道。

“回上海探亲过年，那不很正常呀！只要有钞票，上海屋里厢住得下。唉，一是我这个这么些年来一瘸一拐的腿，一是我拖家带口的，也不好意思去挤舅舅家。这么多年了，外公外婆都没了，也没能带上古丽孩子去上海逛逛！唉，古丽，真对不起你啊！”长脚看了眼身边红胖健壮、额头眼角已有纹路的妻子，满脸愧疚地叹道。

“哈哈，有啥对不起的呀？！你对我，对我爸爸妈妈那么好！小葱，侬不要太对得起我呢！我哪都不去，哪里有咱们塔里木漂亮啊？！再说，不是爸爸妈妈帮咱们看着羊子，别说上海，眉眉家咱们都来不了呢！再说，娃娃还太小，等娃娃大些了，阿拉再扛上几袋子甜瓜干葡萄干，去上海看你舅舅去！”古丽在他肩上轻轻捶了一拳，甜笑着，额头眼角的细纹，笑成了弯月。

“咦，这么多人啊，大家的牙要酸得来！古丽同志，哈哈！小葱，还大葱呢！”老病号挤眉弄眼道。

“看看，这下不酸了吧？！这叫啥？”古丽探身，“咚咚”，伸手在老病号额头上弹了两个毛栗子。老病号夸张地龇牙咧嘴，算是消停了。

“哎，说起探亲，阿拉还是英姿八个多月时，回上海过一次！这些年，卫革、卫东相继出生，阿拉两口子每天除了工作，每天就是忙一家大小的吃喝穿戴，每天忙得脚后跟直打屁股！焦头烂额的！唉，竟然一下子12年了，阿拉再没空闲回过一次上海，探过一次亲！”王眉娥轻轻摇头，连连叹道，红了眼圈，依然清丽秀美的脸上显出一丝悲戚。

“这还不简单？！眉眉，你说吧，啥时候阿拉再探一次亲，要不明年春节？阿拉明年也回口里过年去？”张克豪走过去，怜爱地轻轻地拍拍妻子的肩头。

“明年？好呀！唉呀，不过，手我里还有好多事呀，明年？明年早不早——”丈夫的暖心之语，倒令王眉娥有些踟蹰不前了。

“唉，刚才，都是小婵打岔，害得我没把最重要的事说完！那，大家这回听清爽了，我家信里讲，阿拉堂兄金万春今年春节好开开心心在上海屋里厢过了！而且，伊年年都可以在上海屋里厢过春节了！大家听明白了哇？伊是年年在上海过年！”老病号把“年年”两个字咬得很重，神秘兮兮地，“阿拉屋里厢问我，啥辰光，也好年年在上海过年？！”老病号眼光闪烁不定，扫视着大家。

“年年在上海过年？！”大家惊呼起来，吃惊又期待地盯着老病号一口黄牙的嘴。

“小声点，小声点！大家听我慢慢道来。阿拉堂兄信里讲，伊那78年底时就闹了，也就是，前年底就开始闹了。一些最坚决的人，起来闹过好几次了，还闹得蛮结棍额。不过，两个月后，也就是去年春节时，终于，闹成功了！只是，堂兄自噶在思茅和一个云南姑娘结婚生子了，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拖泥带水地闹了大半年，最后，伊一狠心，离了婚，带了儿子回金山了！”老病号搓了搓手，清了清嗓子，压低了声音。

屋里的几个人，听呆了，一时反应不过来。屋里只听得粗重的呼吸声，屋外的寒风“呜呜呜”地，刮得如鸽哨一般。

好半天，宋雪婵才战战兢兢，一脸不高兴：“老金，怪不得你藏在心里，不跟我说！他，他们闹的是啥子嘛？”

“是不是，是不是闹事？是不是闹着——回上海？”瘦黑脸上带着一丝沧桑的长脚盯着桌面，将手指关节捏得“啪啪”地发出脆响。

王眉娥屏着呼吸，直直地盯着老病号那两张泛白的薄薄的大嘴唇，仿佛想看清里面将吐出啥东西。

老病号点点头：“嗯，是格意思。”

古丽忽然抬眼，看了看眉头挤成了川字的长脚，他低头抚弄着敞开怀的羊皮大衣上的毛卷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