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天爷呀！他们胆子咋那么大？那，那不是要造反嘛？”宋雪婵吓得尖叫起来。

“小声点行不行？别人听见咋办？侬懂个卵？！”老病号沉下脸，低声喝道。

“啥子？你敢教训老子？！回上海的事，连个屁影子都没得，哦，你就抖起来了？！你就嫌老子了？就有上房揭瓦了？！别忘了，当初是你个龟儿子跪在老子的脚叉叉底下求老子的呀！”宋雪婵不甘示弱，柳眉倒竖，杏眼圆睁，细嫩的脸庞忽变成绯红色，声音提高了八度，指着老病号的鼻尖，怒喝。

“哎哟哟，好老婆！侬少说几句好不好啦？算我说走了嘴，咋样？你想想，万一叫人家听到，阿拉格一屋子额，哈马斯脱不了干系，说不定还得蹲禁闭！我也是为你，为大家好呀！”老病号只得赔笑脸央求。

王眉娥轻笑：“小宋呀，你家里，全连队，谁还不笑道你是老大，你掌舵掌权呀！”

宋雪婵觉得挣回了面子，遂又平静下来，涨红的面孔恢复了往常的白嫩、细腻。塔里木两年多的风霜也没有改变她娇艳的肤色。

屋里，又是好一阵子沉默。

“他们，他们为啥要那样？”房子角落一张小方凳上的张克豪不解地问，与身边床沿上的王眉娥对视了一下，“吧嗒”了一口莫合烟，理了理思绪，微皱着眉，心事重重。

“为啥那样？哈萨克，难道你不想回重庆？！眉眉、长脚不想回上海？！”老病号似乎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难道这十五年多的日子还好过么？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汗水、雨水、泪水浇大田的！吃的是包谷糊糊、包谷馍！现在虽然好些，可是，格塔塔里比起上海，还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难怪人家说阿拉是变相劳改！”

这样的话，古丽还是第一次听到。她的脸，瞬间胀得通红，嘴唇抖动了好几次，终于，她咬了咬牙，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扬起一双美丽的浅褐色眼睛，轻轻地，似乎自言自语：“上海，我还没去过。只在画片和电影里见过，又漂亮又繁华！可从前的三棵树，二十二年前的三棵树，我也还记得清清楚楚。”

“二十二年前的三棵树，是啥样的？”宋雪婵好奇道。

“那时的三棵树，还不叫三棵树，还没有名字。那时候，我们一家四口，奶奶、爸爸、妈妈，我，那时，我三个弟弟还没生下来。我也只有五岁。我们住在三棵树对岸的一间干打垒小房子里，就是现在阿拉尔北岸渡口不远的地方。那时，整个塔里木河北岸只有三户人家，每户人家都隔着几十公里远！而整个阿拉尔，只有我们一家。塔里木河南岸呢，是一户人家都没有！塔南，是一片茫茫的大沙漠、大荒原！”

“古丽，你家，是怎么来的塔里木呢？”王眉娥白皙的脸上渗出了细汗，有点好奇。

“我大些时候，听妈妈说，我们老家原先在甘肃柳园的乡下——”

“柳园！啊呀，我晓得，从上海到XJ，从XJ到上海来回都要路过柳园站！柳园站蛮大的呢！一次回上海路过柳园站火车停车时，我还下去买过烧鸡腿和——”老病号兴奋得口沫飞溅。

宋雪婵瞪他一眼，老病号的嘴张了张，咽下去了。

“唉！甘肃向来是十年一大旱，二十年一特旱！民国二十三年，安西县大旱，县里饿死好多人。爷爷、姥姥带着妈妈和两个舅舅，跟着大批逃荒的穷人，离开了安西县的柳园乡下，涌出了嘉峪关！听说XJ地大，好活人！”古丽美丽的眼睛里闪烁着望着窗外阴沉的天空，声音平静，“可是，在去XJ的路上，不知饿死、病死、累死、吓死，死了多少人！以前有歌谣：出了嘉峪关，两眼泪不干；前面是戈壁，后面是荒滩！到哈密时，才见到小片绿色，我们一家六口人，只剩下了我姥姥和妈妈，其他的在路上，饿死的饿死，病死的病死，大舅被马步芳的军队抓了壮丁，不知死活——”她眼里，泛起了泪光。

“太悲惨了！”老病号连连摇头，迫不及待地问，“古丽呀，你姥姥、妈妈咋办了呀？怎么又从哈密来的塔里木呀？”

“哈密不大，当地人容不下成群结队逃荒的人们，听说塔里木大得无边无际，好活人。姥姥她们就跟着那些侥幸活下来的逃荒人，一路西去。碰到人家，就讨点剩包谷馍头，碰不到就吃树叶、野果，常常在荒滩、野草里睡觉。就这样，她们靠双脚，翻过了西天山，经过托克逊、焉耆、孔雀河畔、库尔勒、轮台、新和，到KC县一个叫一碗泉的地方时，我姥姥得了痨病，也塔西浪了！剩下我妈妈一个人哭得死去活来，那年，妈妈才十五岁——”古丽眼圈红了。

“一万泉？泉水还叫一万、两万的？干嘛不干脆叫很多泉呢？”老病号一脸好奇。

宋雪婵拧了一把他的胳膊，疼得他龇牙咧嘴差点叫出声。

“一碗泉，就是泉水只有一碗的意思——”古丽勾起两手的食指和拇指，在空中比划着一个碗大的豁口圆圈，“意思是水很少，很金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