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梦迪知道,那些欣喜若狂又哭又笑,欢呼流涕的,活像群疯子的,准是上海人。那些操着手微笑着看热闹的,一定是老波佬。
看着老病号在空中起舞的情景,萧梦迪头脑里的第一个反应,便是蔡卓娅家那个紫红漆五斗橱,不日便要替代家里墙角的圆红柳筐了!
萧梦迪跟着蔡卓娅,曾去过蔡家两回。对那个漆有红莲绿荷白藕节的五斗橱,不知给妈妈描绘过多少回。妈妈忍不住,前一阵去蔡卓雅家看了看。蔡卓雅爸妈很热情,只是抱歉碗柜、酒柜、沙发、桌子,已有人打过招呼了,就剩这五斗橱,因价高,还没人要下。这位小巧的四川女子说是正好只看中了它,只是能不能再便宜些?两口子说,已是最便宜了。
没谈拢,只得作罢。不过,上海人到底会说话,人家说,如果他们真能走成,一切哈马斯好商量!
上海人闹回上海,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在连队闹,去场部闹,去师部闹,搞了几个月了,谁知能闹出个啥名堂?啥时候闹出名堂?
后来,妈妈绝口不提买家具的事了。
没想到,他们竟然,真的能走了!突然,就能走了!
哈哈,蔡卓雅家的五斗橱就要属于我们家了!还有张英姿家带钢化玻璃的方桌、小老太婆金妮家的奶白色碗柜,还有米嘎嘎家两把银亮的镀铬红色皮椅!
“哼,萧梦迪!你抱柴火,抱到马路上了?!”突然,妈妈的一声怒喝,惊醒了萧梦迪的美梦,把她的思绪和视线拉了回来。
一扭头,台阶下,短辫齐肩的刘竹影,正两手操在墨绿格子粗呢外衣口袋里,怒视着她。
“嘿嘿,我正准备去凉棚抱柴禾,突然,觉得肚子疼,就去上厕所。我刚上完厕所,看到这么多人,以为出啥事了?…嘻嘻,妈,我马上走!”她边说边溜着妈妈的脸色,脚下一不留神,“哎哟!”踏空了一级,扑倒在地,却顾不得疼,爬起来土都不拍一下,风一般,从妈妈身边掠过。
刘竹影,肤色白里微微泛红,上身这件墨绿格子粗呢短外套,使她显得年青利索,不像一位有四个十岁以上孩子的母亲。
萧梦迪一脸嘻笑,讨好地:“妈,这下可好了,咱家可要大变样了!”
“少管闲事,妹崽家家的!回去看你的书,写你的作业!”
“是!妈,我这就马上就回家!”她一脸认真地,转身往回跑。
萧梦迪跑了几步,站下回头一看,那玲珑的墨绿身影,正向人群里凑!
哼,马列主义对外不对内!萧梦迪心里哼了一声,对着那背影弯了一眼,撇撇嘴,慢吞吞地,向后退几步,停下看看,又退几步。
“刷啦啦——”一阵寒风过处,小公路上钻天杨林带的光枝上银屑纷纷飘落,钻进脖子里,萧梦迪打了一个激灵。
西边的白日落寞地贴在灰蒙蒙的天上,远处的喧闹声惊飞了乌鸦和麻雀。
“哎哎哎,放下,放下!”骨头都差点颠散了的老病号叫道,“还有,你们还没听完呢!”
一听还有情况,他们立即停手,一时间,又恢复了宁静。
“BJ亲自来的电!”老病号来了精神,口沫乱溅,“全钢的,只要能在上海联系上接收单位,格跶就放人;找不上单位的,可以去崇明的红心、大丰的向阳两个农场。半钢里的上海人,待遇和全钢一样!”
“唉呀呀!啥全钢半钢的?侬讲明白点好哇?!”
“全钢呀,就是两口子哈马斯是上海人;半钢哩,就是讲,一方是上海人,另一方是老波佬!”
“呀,卫小凝不是恰亏了?伊老婆是湖南人,伊也是半钢啊!”瘦高的叶奇妈妈捋了一下齐耳短发,惋惜道。
“女人嘛,头发长见识短!两人感情真要好,不会得两口子一家子一塌刮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回了上海,再讲其他?!退一万步讲,伊拉两口子本来就凑合,伊不会得离婚呀?!上海滩,漂亮女人还少得了?!”一个马脸、两根鼻毛照耀乍在鼻孔边的中年男子两手交抱胸前,不屑地跺跺脚下的碎雪。
“我前年探亲时,偷偷去崇明额红心农场、大丰额向阳农场看过,格两个农场连台拖拉机都没有,苦得来!比三棵树差远了!”一个右嘴角长颗豆粒大黑痣的女同志愁眉苦脸。
“侬晓得啥?!”人群后,立刻传来林茜草尖细的声音,她雪白的脸被寒风吹成粉红,显得更妩媚生动,富有风韵。
她拢了拢浅驼色细呢子大衣,柳眉一扬,反驳道:“苦,阿拉在格塔塔里,啥苦没恰过?!苦怕啥!从崇明、大丰到上海,恰两三顿饭功夫就到了!礼拜天,丁字皮鞋一蹬,打扮得漂漂亮亮,携上老头子伲子囡恩,到屋里厢团圆饭恰恰,到西郊公园船划划,南京路城隍庙逛逛!美得来!阿拉窝在格塔塔里,快十七年了,才回了三次屋里厢!”
老远,萧梦迪就看见,薄一苇家前窗边一棵腕粗的钻天杨下,拴着一辆毛驴胶轮车。一头灰驴不耐烦地在那狭小的范围里前走、后退着,在纷乱的雪地上踱着步,牵引得车身“哐啷”作响,枝条树干“哗啦”乱响。
准是,康雁翎她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