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们，也可能永远没有机会——再一块儿去塔克拉玛干了！

拍这些照片的简文教，早在十四年前就离开了三棵树！

黑非洲、白武德，也在五年前离开了三棵树！

现在，这照片上的林茜草、菜包子、叽嘎，也要，离开这里了。

今天中午，来自上海的第四份电报，姆妈的第四份电报，来了！催她回上海的第四份电报，来了！

她的泪水，一滴滴，滚落到有点发黄的照片上。

王眉娥慢慢合上相册，一屁股坐在砖块地上，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

稍顷，她移开相册，绿绸裙上盘着两条黧黑色的长辫，光泽如故，上端用皮筋扎紧，辫梢结着黑色蝴蝶结。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两条齐肩短辫，上面只扎着两根浅褐色的牛皮筋，而且，发梢分叉枯干。她苦笑着摇摇头，拿起昔日那两条诱人的长辫接在自己的短辫上，哈，到屁股了！她掀起自己的衣角，在原地旋转了几圈，觉得还不够劲儿，抓起那条昔日的绿长裙，在身上比划了几下。

她想了想，走到床边，飞快脱下毛衣，飞快地解着军黄上衣的纽扣，她的手在葱绿毛背心上犹豫了一下，随即，又脱掉毛背心，扔床上，上身就剩了件旧白衬衫，下身的紫红色绒裤没脱。她赶忙套上长裙，拉正，嗯，腰身还不错，还能塞进裙子里去。

她扑到外屋墙上挂着的一面绿边菱形镜子前，这是黑非洲何田田当年单独送的结婚礼物。当初，算是送得比较贵重的礼物。叽嘎，是和别人合送给她的。

四条镜边，是葱绿色的，中间有一个比五分硬币稍大的圆洞，没有水银，嵌着自己的一张一寸人头像。听黑非洲说，这个“显像孔”是她自己费了老鼻子劲，才故意弄出来的。

16年过去了，镜子边缘上的一些水银面已出现锈斑。镜中的她，依然清丽、优雅，只是额头光洁，只是眼角多了一道隐隐的细纹，鬓角时有银丝忽隐忽现，脸色也苍白了些。

端详了自己半天，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攸地转身，直奔自己的牛皮箱，从嵌在箱盖内侧的一只碎花布袋中，摸出一个牛皮纸小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那里面全是她从前的心爱小玩意：两副半旧的黑绸蝴蝶结，一对天蓝色尼龙头绳，一串干瘪、依稀还辨得出淡绿色的沙枣项链，一只紫红蝴蝶塑料发卡，还有一顶紫绒小花帽。

对着花帽，她愣愣地盯了良久。这花帽，是她的傻蛋几年前去师部出差时，专门投她所好，在阿克苏巴扎上买回来的。半晌，她才回过神来，两手小心翼翼地将花帽戴在头上，不自觉地动了两下脖颈，又赶忙探身在镜子前左端右详了一阵，“达板城的石路硬又平，西瓜大又甜呢——”嘴里不觉地哼起了《马车夫》欢快的过门调，轻盈地手拽裙边，沉浸在一种欢快的激情中。

她不时地变换着调子，一会儿是芭蕾舞剧《白毛女》中的“大红枣儿甜又香”：

“大红枣儿甜又香，

送给咱亲人尝一尝！

一颗枣儿一颗心，哎咳呦嗬

心心向着共产党！

啊，一颗枣儿一颗心，

心心向着共产党——”

她眼里泛着泪光，哼唱着深情而欢快的旋律，足尖点地，两臂轻舒，扬头目视右前方，不停招手、斜弓步端筐、两手过头顶旋转、轻迈步左端筐右端筐、金鸡独立旋转，“哎咳呦嗬永远跟着共产党！”，她左手扶着肩上虚幻的沉甸甸的篮子，右手有力地摆动，摆了个漂亮的造型。

一会儿，又哼起了快乐、风趣的《丰收之歌》，她想象着蓝天下的金色田野上，一群淳朴农夫尽情欢舞的情景，她甚至看到了她们白头巾上的褶皱在阳光下闪着光！于是，她随心所欲地编织着各种舞蹈动作，只要能表达她想象出的情景就行！甚至，连跺脚、拧响指都派上用场了。“啪啪啪——”，她的响指打得十分好，左右开弓，声音清脆。

一会儿，又滑到《化蝶》里了。她给自己哼着过门，于是，一只绿蝶在昏黄的屋中缓缓起舞，翩翩若仙！

突然，她旋转着，越转越快，越转越快，霎时，只见一片绿影了！转着转着，她又看到了那个土台子，那个17年前三棵树场部的土台子！

17年前的简新国、长脚、林茜草、古丽、白武德、黑非洲、叽嘎、老病号、八个馍馍、蔡包子！当然，还有她的傻蛋，当年的哈萨克！

一个个笑着的，噘嘴的，沉着脸的，新鲜活泼的…向她眼前，走来！

她，笑不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