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情探
王眉娥突然觉得好累,踉踉跄跄地,倒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地躺着,屋里仍“冷嗖嗖”的,她却满身大汗了。
没几分钟,她觉得嗓子里痒痒的,“空空”地,轻咳了几下,便又坐起身,顺手拽起盖在被子上的一件军黄色棉大衣披身上,慢吞吞地下了地。
她又蹲在了牛皮箱前,再往下面,躺着几个精致的日记本。她先拿起那本砖头厚、墨绿绒面、烫金字的,那是她自己的,哈马斯用了不过二十来页。
她一页页翻看着,忽然,从纸页里掉下什么轻飘飘的东西?!
她趴在地上,摸了一阵,才找到,凑近一看,原来是一枚用红黑两色塑料包裹、赤金铜丝线做的红尾巴蜻蜓!它的身子是红的,眼睛则是黑的,尾巴显然是还没做完,显得短了一些。
她愣了一回神,又赶忙仔细地在夹页里翻找。果然,还有一只奶白色铜线做的大蝴蝶!它的两只触角,由两支赤金色铜丝弯成,显得栩栩如生。
她记起,还有一枚红花绿树的铜线花,给了黑非洲。
她耳畔,似乎又响起了姑娘时代无拘无束的欢声笑语!心中,竟升起了一缕柔情温馨。忍不住,她又“空空空”地,猛咳了几声,加快了翻阅速度。
很快,她放下自己的日记本,目光不由地落在了那堆大大小小的日记本上:缎面的,塑料皮的,普通纸皮的,那些,哈马斯是她的傻蛋小克克的。
她的日记,从来没给,也是从来不让傻蛋看的。而傻蛋的日记,她是每本必看不可。
起先,她的傻蛋是不太情愿让她看的。
因为,她每次看过后,总要数落他一番,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往上记!什么胡杨的生长情况啦,沙枣花又叫七里香啦,老病号外号的来历啦,“亚达西”是维语“同志”的意思,“不买多嘛”是“不行”,“狼死给给”是骂人的话啦,什么开会前先唱《我们来自五湖四海》、开会结束前要高唱《东方红》或《大海航行靠舵手》啦,…总之,在她从前看来,哈马斯是些鸡毛蒜皮,毫无意义的东西,他却当宝贝,往哈马斯日记本上招呼。
其实,她心里明白,自己看他的日记,主要想看看他写了一些自己的什么?有没有说自己的坏话?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到底是什么样的?!
谁知,他记的尽是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很少大篇幅地提到自己,即使提到,也往往是穿插在描述生活中的某件事中,几乎没看到傻蛋对自己评头论足的语言。
为这个,她有一次试探过他:是不是因为怕自己看,所以,没敢在日记中议论自己?
“哈哈,我的傻妞!”他却摇头,自得微笑道,你们这些女的,总是既怕别人议论自己,心里又希望别人议论自己!总喜欢猜测自己在别人心中的形象?!
其实,别人哪有那么多时间、那么多心思来研究你呢?!真是自作多情!
就说我吧,天天腻在你身边,已经熟视无睹,根本没法说清楚你的形象了!
比方,你写个“青”字在纸上,盯着它一直看,看上一阵子,你心里就会想,这个“青”怎么一点也不像“青”?!它的笔画怎么会是这样的呢?越看越不像!
你忘了吗?有一次,你还问过我,“借”东西的“借”是怎么写的?!其实,这两个字,我们经常见,经常用。
再比如,“正义”这两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似乎都明白它是什么意思,可真要追根问底说起来,还真说不清,它是什么意思呢!”
从那以后,她只是偶尔翻翻。
有时,她甚至按捺不住地问:“你,为什么不要求看我的日记?”
他总是微笑着摇摇头:“看不看,哈马斯无所谓!”
于是,她心里总有一丝愧疚。因为,她的日记里,的确说了他不少坏话。使她略感宽慰的是,她的日记本藏得很好!那些话,他一直没看到。
可是,今天,当她重新翻看他那些日记时,那些她从前觉得琐碎而微不足道的一桩桩、一件件小事,却变得如此亲切,每件事,甚至每个词,都能使她联想起过去的某个画面,某个情景,某个人。
她索性随手从床底下拽出一双旧棉鞋当坐垫,津津有味地,翻看起来。
一阵冷气袭来,她不禁又连续剧烈地,“空空”咳嗽起来。于是,她飞快站起身,准备换上那身她不爱穿的半旧军黄棉袄,在她转身的刹那,她愣了,并且,立刻有点局促起来,脸色微红,因为,她的三个小宝贝正傻愣愣地、张着小嘴、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呢!
而三个小宝贝们身后的傻蛋大宝贝,则龇牙咧嘴地,盯着自己,无声怪笑着!
“就知道傻笑!天都快黑了,还不快去烧饭?”她一边迅速脱着裙子,一边朝丈夫笑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