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是县学的先生吗?”迟姑娘来了兴趣,“在我的记忆里,先生都是白胡子板着脸的样子,让人不敢接近。不知姑娘的父亲是怎么样的?”
“我爹?”我想到他白胡子的样子,不由得笑出声来,“他可没有白胡子。他是县学博士。”我颇自豪,爹爹秦休是顶好的先生,渌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看姑娘年纪虽小,却知书达理,想来也是受父亲的教诲颇深吧。”迟姑娘说,“今日叨扰了,改日若姑娘到封都来,定当盛情款待。”
我连连应声,心里却想,也许我一辈子都不会走出这个地方,又怎么回到封都那样的繁华都城去呢?
闲闲与他们聊了一些,不一会儿,风月小港到了,我与他们作别后跳下了船。
抱着花灯走上岸,我目送着他们的船远去。刚才那位迟公子是那么谦和有礼的一个人,那么在船上发现我时的冰冷与警惕又是从何而来?是我看错了吗?
我向路边小贩借了灯火,点燃我的花灯,把它放下水。
看着我淡红的梅花在水波粼粼中渐渐飘遥远了,小小的烛火隐隐约约透出橘红的光点,在江面摇摇欲熄,我双手合十,默默许愿:愿……钟阳哥哥可以多看看我,注意到我的好。
往回走了一小段,我抬头便看见了临江小窗,这不是那女子的窗吗?趁他们都不在,我进去看一看应该可以吧。
这样想着,便走进了小巷。令我惊讶的是,巷子虽深,却不冷清。三三两两的人从我身边走过。我走到一家店门口,抬头看了看牌坊:望姝阁。看起来不错,于是大步跨了进去。
走进门,拂面而来一阵脂粉香,夹杂着淡淡的酒味和热气。我好奇地走进去,看见大厅里的舞台,上面有两个着纱衣的妙龄女子正翩翩起舞,底下一群人叫好。有三两对男女从我身边走过,他们都没注意到我,大概是两人迷失在彼此的眼波中了?
我走上楼梯,慢慢向更深处走去。这屋子里大片大片粉色红色,还有暗红的承尘,连着这热腾的气氛,令我觉得暖烘烘的,脑子也昏昏的。我四处寻那位美艳的女子,到底哪一间房才是她的房间?
我看见一个双颊陀红的男子趴在走廊的栏杆上,大概是喝醉了?还是不要惹酒疯子为妙。我轻轻从他身边走过,正要向右边的走廊迈去,不想那男子像是有背后长了眼睛一般突然转过身来。
我只感到一股浑浊的酒气扑面而来,令人很不舒服。他一边叫着“美人儿”一边往我身上摸。我又羞又恼,长这么大,被谁这样对待过?突然猛地爆发出一股力量推开他,那醉鬼撞到了栏杆上,大半个身子都扬了出去。
他的手在半空慌乱的挥舞几下,好像要栽出去一般。我害怕极了,万一他掉了下去,轻则伤重则亡,我不就成为罪魁祸首了吗?我连忙上前拉他,终于帮他稳住了身子。
想不到他一稳下来,就死死抓住我的手,瞪着我,呸出一口唾沫恶狠狠道:“你这个小贱货!竟害得爷差点丧了命!老子掐死你!”
那双粗大的黑手卡住了我的脖子。他的手越收越紧,我憋得难受,用指甲抓他,挖他的脸,戳他的眼睛,又拼命用脚蹬他,又踢又打。可这些一点用都没有,我的脑袋涨极了,好像有什么要喷涌而出,整个身子也被他提了起来。
难道我秦思合今日真要命丧于此?我后悔不听爹爹的话,后悔进了这间屋子,后悔上了那艘船,后悔跟丢了姐姐。有人说一个人死之前脑袋里会回想起一生中最美好的事,我想起了我们一家人在院子里赏月,我在爹娘怀里撒娇,我想起大哥二姐递给我的糖葫芦,想起三姐与我在床上疯闹,想起那阳光似的目光……
我秦思合当真要命丧于此了罢!明日,人们就会知晓鼎鼎县学秦博士的幼女惨死妓院。家里该是如何颜面尽失!回望这一生,短短十余年,还未及笄,也算早夭了,不曾珍视的垂髫之年,还未见秦淮新生的油油水草,未见大哥娶妻二姐出嫁,竟就这样没了。我真的坚持不住了。
来生再见。
“公子手下留情!这小姑娘不是望姝阁的人!”
我感到几个人在拉扯,须臾之间我掉到地上,扶着地面猛一阵咳嗽。我摸着脖子,带着劫后余生的欣喜与惊惶,往那个声音看去。一个漂亮的红衣女子,被醉鬼缠着。
“您说什么绯嫣都依,只求您放过这个小姑娘。她不是我们这里的姑娘。”
那男子嘿嘿笑起来,眼里有老鼠一般贼的光亮射出。当刚才的事没发生一样,他搂住红衣女子的腰,一边抚摸一边眉开眼笑道:“爷怎么会不听你的话呢?乖乖,你可不容易现身啊。不知道望姝阁的头牌,会有怎样一番风情……”
他们说着,女子便袅袅袅娜娜把他往房里带,她一转身,瞥我一眼,裙摆在地面划出圆滑的弧度,绯红的裙裾轻拂过我的手指,我抬头那女子,总觉得有说不出的眼熟。看着他们走远,我猛然一惊,往外逃离。
我要逃离这漫天暧昧的红色,逃离这令人胸闷的香粉气息,逃离那些毫无羞耻心的调笑,女人妩媚的话语。我要走出这里!
冲出门,一直向巷口奔去,江风洗刷着我的脑袋。我在江边停下脚步,任凭晚风吹洗,湿润而冰凉。夜晚粼粼的红浪,迷离的灯光,耀眼的红……不!我不要这红色!撒开腿往前跑,不在乎方向,不在乎人群,什么也看不见。
跑到累了,不得不停下来大口喘气,我弓着身子,脸上一片湿润,头发早已乱掉,可我什么也不想看见,什么也不想做,就沿着江边慢慢往回走,跌跌撞撞,踉踉跄跄。不断有温热的液体覆盖干涸的泪痕,背心凉凉的,可我脑袋好热,浑身好冷。好久好久,听见有人喊我。
“小合——”“四妹——”几个声音重合在一起,就像几个人影重合在一起又分开,好不安生。我停住脚步,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看见江上小舟,渔火点点,我的哥哥姐姐们,还有钟阳哥哥和观晴,他们在叫我。
我忍不住流出委屈的眼泪,这世上还有人为我担心,还有人在找我,还有人在我在找他们时,也找到了我。
我在江边傻站着,湿湿的睫毛粘在眼角。
小船靠近,大哥伸出手,我把我的手递给他。他的手宽大而温暖,紧紧包住相比之下我那么小的手,一拉,我便跌入他怀里。
感受着突然的温暖,我再也忍不住在他怀里嚎啕大哭。他们问我什么,我都不回答,只在哥哥的怀抱里哭泣。不管他们的手足无措,不管他们,我只是咬着跑进嘴里的头发,把眼泪蹭在哥哥肩头,什么也不想说。
大哥笑着说:“小合,没事了。走丢了也不用哭成这样吧。”他拨开我嘴里的头发,撩到我肩后,身子立即僵了。三姐先尖叫起来:“小合你的脖子!”
一群人围了过来。可我实在太累了,我需要安静。大哥突然紧紧抱着我,用他的大手安抚我,轻轻拍着我的后背。他一遍又一遍地在我耳边说:“现在没事了,小合,我的小妹妹。大哥在这里,我们都在。别怕。”他的气息吹到我耳边,痒痒的。好暖和,我留恋他的安慰,哭声渐渐小了。
自那之后,我大病一场,养了许久才好。病刚好时不愿出门,可是后来又好了伤疤忘了痛,跑出去玩耍,只是再也不敢去风月小港了。
对了,那年乞巧,盛延怎么没有来?
好像是与我吵架了吧。盛延这个小气鬼,从小和我吵到大,吵那一次也不多。只是后来他便应征去塞北了,未曾再见过。
我躺在床上,长叹一口气,好像与盛延已经有两年未见了,不知他如今在塞北过得如何了。不知与他再见面还会不会再正常。不知他知道我家的事了么。不知此生还能再与他相见吗。
在王府住了几日,哥哥都忙于政务,陪我的时间反倒没有第一日多了。
由于我的生辰在冬月初九,母亲早说了及笄前要呆在家里,家里来人接我回去时我也不感到突然,只是惋惜又要与哥哥分别了。这几日哥哥忙于事务,陪我的时候很少,我是在呆的无聊,想着早点回家也好,至少可以找姐姐。嬷嬷快回来了,若是要抽书,早点回去看看那大三本也好。
大哥站在王府门口送我,送别之言满含愧疚:“都怪大哥,没能多陪陪你,下次来,哥哥一定好好补偿。”
“哥,再过几日我就成年了,说不定一晃眼就嫁人了,你怎么补偿我?”我不依不饶。
“都是哥哥的错,这次小合的及笄礼也参加不了……下次小合过生辰,我一定陪你过!”
“那就一言为定!”我伸出手,像小时候那样与哥哥拉钩。
大哥动容,也伸出手来。
“我走了,大哥多保重!”
“好。”大哥笑道。他的眼角隐约有泪光闪过。
我匆忙上了马车,躲在帘子背后,热泪淌了下来。我不敢回头望,怕哥哥看见我难过的样子更加伤感,直到马车缓缓驶出了王府的地界,我胡乱抹了一把眼泪,推开小窗。
王府大门紧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