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山青水秀，树木葱茏，身后是连绵的群峰，面前也是大小不等直插云霄的石林。

元真鹤发白眉，悠悠然，盘腿坐在一块两人高的大石头上，一手抚摸着自己的胡须，鹰隼一样的眼睛扫着下面三个年级尚轻的孩子。

“弟子云山落月。”“弟子秋栩白鹿。”“弟子东方一白。”

“拜见师父！”三人齐声道。

元真道人点点头，手抚摸着自己的胡须，笑眯眯道：“日后你们也是我的关门弟子了。这位是你们的三师兄，焚香。”

三人又是朝着那石头旁边的人一拜。

焚香回了他们一礼：“师父事务繁杂，几位师弟师妹虽然作为师父的入门弟子，前面的东西还是由我来教习的。”

“谢三师兄。”三人齐声道。

元真又说了一些诸如尊师重道，勤加修炼的话，半是鼓励半是威胁，从日中一直说道黄昏，这才甩了甩拂尘，施施然走了。

“唉——我的腰真是痛死了。”秋栩直接瘫坐下来，扶着自己的腰，抱怨道。

云山也是默默地换了个舒服地姿势，没说话。

焚香笑道：“师父嘴是碎了些，话多了些，心是好的。好在师父他老人家忘性大，我入门之时他说了一天，你瞧，现下已经忘了一半了。”

东方见焚香为人善良，心下终于放松了些，道：“师父虽然看着笨重，身法还是很灵活的嘛。”

“小师弟，你看着多聪明正经一个人，想不到说起话来竟是这样，要是给师父他老人家听到了就不得了了。”焚香按着自己的佩剑，陪着他们一起坐下休息。

“师父这么凶吗？”秋栩问道，虽然他们原本也是元真的弟子，但是入门弟子和非入门弟子是大有不同的，非入门弟子是见不到师父几面的，自然凶也凶不到他们头上。

“师父不仅凶，脾气还暴躁，心眼还小！”焚香身子往前一倾，两手比划道。

“惨了惨了，我这平时练功要是犯错，还不给师父骂死。”秋栩担忧地看看云山和东方，前者一副不动如山的模样，东方一笑：“秋栩姐姐不要担心，师父骂你，我帮你挨骂怎么样？”东方和秋栩本来就是同年入外门，现在同年入内门，关系自然亲密些。

“就你这样的，恐怕不够师父骂呢！”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到这么有趣的孩子，焚香见他说得振振有词，不免好笑，可是听那语气分明是对小师弟的疼爱。

“那可不行！我秋栩一人做事一人当，哪里有别人替我受罚的道理。”秋栩虽然心里高兴，嘴上却拒绝道。

“说得好！”焚香两手一拍，“小六有骨气！”

秋栩美眸含笑，白皙的面颊上微微发红。

若是这样的日子，百年千年，也是乐得过的。可惜好景不长，三师兄能教的东西很快他们就学完了。剩下的便要师父亲自出马了。

其实一切原本也不至于来得这么快。

只是一次冲突，将一切都提前了。

他们入门之时，正是仙界巨变之时，听闻西北方位有个宗门横空出世，所传仙法被传的神乎其神，说什么上可与日月同光，下可与山海同寿，而且不挑根骨不挑年纪。有这样一个宗门，大家纷纷跑去拜师学艺了。谁还来关心小宗门的死活？所以各家宗门纷纷如临大敌，第一就是划定自己的宗门地界，此刻划得越多，之后占得越多，傻子才能放过这样的好机会呢。

元真大手一挥，划了十八座山进宗门，这不免招致其他门派的不满，自然要上门抢地盘。可是此刻几位师兄师姐都在外游历，师父他老人家也终于坐不住要去探探那所谓的至上仙法，此刻门内空虚。那十几个门外人联手已经打到了所谓的聚缘石——就是他们拜师的地方。

别的小仙徒仙法弱，此刻门内只有云山、秋栩和东方能顶上，那也不一定能与之一战，毕竟对面十五个人，也不是什么善茬，靠三个还在修习的仙徒也确实有些异想天开。

可是出乎众人意料的是，东方一白居然使出了师父引以为傲的千华剑雨。招如其名，将一把宝剑腾起，幻化出千把来，如雨落下，自然能把对面打个落花流水，但东方一白修为尚浅，也就化了十几把出来，可是这就已经很不得了了，要知道他还处刚当上入室弟子的阶段，这可相当于人的幼儿期，就使出了这么一招，那十五个看这么一个小徒弟就如此法力高强，以为这背后高手重重，自然不敢再继续造次。

从此，元真神宗就太平了。

但是这件事实打实吓到的人可不止十五个。

还有一个人比那十五个人更加害怕。

焚香跟着师父游历刚回来，梳洗打扮也顾不上，一身风尘仆仆，马不停蹄找到了东方一白，揪着东方一白的领子，摇着他问：“谁叫你使的？谁叫你使的？”又抱着头转了好几个圈：“师弟，你把咱们都害惨了，害惨啦！你知道么，这埋骨钉，肉中刺可是师父的拿手好戏！”

“纸呢，笔呢，拿来给我，我要给师父痛陈我的错处！”

“不不不，我还是直接写份遗书比较好！”

东方一白看着急得六神无主的三师兄，找了棵凉快的树下坐下，静静地看焚香手足无措，捶胸顿足。

焚香见状，赶紧跟过去，怨妇一般地指着他道：“你怎么能这样啊师弟！你看看你师兄我，都急成什么样了，你呢？还有心思在这看戏！”

东方一白拨开他的手，道：“师兄，你就说你在练功，我偷学的就好了，师父他要罚，你就让他罚我一个人。”元真的教法是像是爬楼梯，一级一级往上爬，决不允许一次爬两级，那就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但是焚香见到东方一白天赋卓绝，一时高兴就教了他师父自创的新法术，他也没想到东方一白一学就会一试就灵一打就准，现下早已声名远扬，说什么元真神宗里有个天纵奇才，元真在外面自然不好发作，可是每听一次，焚香背上就直冒冷汗，终于在半道上找了个吃错了仙药的借口先行跑路了。

“真的？”焚香突然惊喜道。

“师兄，你不是表演了这么久，就想听这句吧？”东方一白顿时有些无奈。

焚香谄媚地坐在东方一白旁边，揽着他的肩膀：“我就知道小师弟是我最好的小师弟！你比老四讲义气多了！师兄以后有什么法术还教你！”

出人意料的是，元真并没有为此大发雷霆，只是直接免了焚香的任务，自己亲自出马了。

“东方，再将我昨日教习的东西练上一练，不要偷懒，偷懒为师定要责罚你。”

“是，师父。”东方一白望着眼前鹤发须眉的老者，只得在心中无声叹息。

他们每天说得最多的话就是，你今日练功练得怎么样了。

师父真如传闻中那般严厉古板，见不得他们偷懒耍滑，有过之而无不及。据说也是因为师父资质不好，登仙太晚，所以怕徒弟不成才，所以日日鞭挞。跟着三师兄一边练功一边插科打诨嬉戏玩闹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东方一白生性不爱约束管教，每次师父教习，喜欢跑到山后面海棠林里去修习，或者说，休息——对他来说没什么差别。

这样一来，他找到了自己生平最痛恨的事情——被师父看着练功。元真道人也找到了自己生平最痛恨的事情——看着东方一白练功。师父还总用师兄师姐来激他，惹得东方一白十分不悦。这一对师父仿佛是前世的什么孽缘，偏偏今生做了师徒，相互折磨。

是日，古镜又在训斥云山，秋栩和东方，因为今日的检查三人进步甚微，语气极为严厉：“你们若不好好修炼，只配在仙界当个看门扫地的仙君，那我为何要这么悉心教导你们？真是冥顽不化蠢东西，白白浪费为师一番苦心，你们今日便打包了行李走罢。”

东方看见秋栩师姐的眼眶红红的，心中愤然，多年愤怒积攒，终有一日要爆发，道：“师父，无论是一宗掌门还是扫地仙君，只得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就罢了，何必说这般折辱我们？”

“况且修炼一月一年也未必见效，强求不得，师父您不是最该明白这个道理吗？”

云山和秋栩心中一惊，这是在说师父久不成仙，到老才成，东方又是少年天才，是他们中成仙最早的一个，他们望着师父的脸色由白变红，用红变紫，由紫变青。

“啪”地一声，一个力道十足的巴掌甩在东方一白的脸上，东方一白整个人被甩出去，咚地一声重重地撞在地上。

“东方！”元真道人的声音怒不可遏，喉管里好不容易咬牙切齿的挤出两个字，如同锁链，箍着在场的每个人。

东方一白缓缓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一声不吭，冷冷的瞧着元真道人。云山和秋栩看着一阵心悸，一个对着师父道：“东方师弟定是几今日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一时冲动顶撞了师父，还请师父不要见怪。”

一个对着东方一白劝道：“一白师弟，师父也是一时心急，你也别往心里去，给师傅道个歉。”

东方一白依旧一声不吭，连动都没动一下。

空气开始凝固起来。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放轻了自己的呼吸，生怕自己动静大一点被师父盯上。

“你不是喜欢去月白玩吗，你滚去那里，一次玩个够，没有我的命令，永远不许出来！”

东方一白没动。

“怎么？还敢违抗师令？我看你们三个，也都不要练功了，统统滚出去好了。”

“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东方一白“蹭”地一声站起来，头也没回的走了。

云山和秋栩低着头，不敢再看师父的眼光。

自那以后，月白峰上的海棠林一年胜似一年的，山头像是一朵红云，扎在所有人眼里。

东方并不在意。没有师父的允诺，没人敢上山。只有秋栩那天偷偷翘了早练功来送他，一直劝他去跟师父认错，东方说什么也不认错。

东方一白没有数日子的习惯，只知道一晃就是好多年。

东方乐于躺在海棠树上闭目养神，忽觉一道剑风席卷而来，微微偏头，一道黑色身影长身玉立，站在对面的树干上，与自己四目相对。

“你是谁？”东方躺着光动嘴皮子，半点没有想要起身的打算。

“古镜绸。”

“问大师兄好。”东方不冷不热地说，依旧是动动嘴皮子。他没见过大师兄二师姐和三师兄，他成为入门弟子的时候这三位师兄师姐正在外游历，替门派搜罗药材，而非在此教习，今天是他第一次见大师兄的日子。这山上没有师父的点头没人敢来，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人来干什么的。

“你来这里干什么？”没师父的允许谁也不许来。

“我看这山间诸多野兽魔物，你整天住在这里，连个屋子也没有，不怕他们半夜趁你睡着，将你啃个干净？”古镜不答反问。

竟然没有让他去找师父道歉？也只字未提五十年前的事情。既然他不提，自己也就不提。

“我把他们都打怕了，他们不敢靠近海棠林。”东方直起上身，坐在树上，抬头仰视，那人紫袍金带，英气非凡，仙人之姿大抵如此。

东方一白顿觉惊诧，他平时所见的门派弟子喜好衣着华丽者也有，不过大多都是些相貌平平气质平平之辈，华服加身倒显得局促非常。这大师兄倒好，与这一身行头相得益彰，高眉深目，刀削斧凿，放在哪里都要被人惊叹一句丰神俊朗。

“原来如此。”那是一双极为坚定极为锐利的眸子，使得整个人有睥睨天下的悍然之气，总要疑心他莫不是什么天皇贵胄来仙界了。

说什么呢？既不谈师父，那能说什么？

“师弟天资聪颖，我早有耳闻，果真百闻不如一见。”古镜笑道。

“师兄也是难得一遇的天才，久仰。”这句话还是焚香教他的，焚香师兄说大师兄最喜欢别人这么夸他。

果然古镜微微一笑：“这话就言过其实了。”

“所以师兄来到底是什么事呢？难道你也和我一样，喜欢在这里？”东方仰面问道。

“这里的风景么，自然不错，不过终日呆在这里困守倒也免了。”

听到他用困守一词形容自己，东方微觉不爽，皱了皱眉头：“师兄既然不喜欢这里，又为什么来呢？”

“看剑！自然是找你切磋切磋！”古镜飞身起势，一道青棱棱的剑光贴着东方的面颊飞过去，若不是躲得及时脸上自然要被划一道血口子！

“我道师兄你是来破我相的！”他喊道。

“自是我知道你能躲过，才这样出剑。”古镜的声音沉稳有力，丝毫听不出他在驭剑进攻。

东方一白调整身形，他此刻没有武器，只能空手接招，古镜驭剑四面八方进攻，东方只好左闪右闭，在海棠树上上下翩飞，自然是一地的落叶落花：“师兄你这样到可惜了我这样一颗好树，咱们下去切磋吧！”

东方的声音有些吃力，两人同时下树，又过了几招，东方对着古镜的身后喊道：“剑来！”

古镜心里一惊，没想到他还有剑，只好回防，眨眼的功夫，只觉得脖子一凉，原来是东方的掌风贴着自己的心脉飞过去，将将偏了几寸。哪里有什么剑，不过一招声东击西罢了。

“师弟竟然还会这种招数！”古镜无奈笑道。他明里暗里说东方使下三滥招数，胜之不武。

“我手头什么也没有，师兄不也是对我出手了吗？说到底不过是学师兄罢了。”东方也一脸人畜无害的笑道，他登仙早，身形比古镜矮些，此刻依然是微微抬头，但气势上竟一点也不输。

古镜道：“倒是我先下手为强了，可惜还是败给了师弟，惭愧惭愧。”

其实东方刚刚已有些吃力，虽然手头没有武器，即便是有，正面打十成有九成也是输的；“若是正面打，我也是要输的，师兄用不着自谦。”

“哈哈哈，师弟还真是坦坦荡荡一个人啊！难怪三弟说小师弟最有意思。”

“我觉得三师哥也很有意思。只可惜这里不让我有意思。”东方道。

“师父么，是严厉了些，只是师父的心是好的。”古镜温和道，似在劝慰。

东方生平最恨的就是这句话，冷笑一声道：“师父是严厉了些，成了我生平第二讨厌的人。”

“那第一讨厌的人呢？”

“奉师父之命来说师父好话的人。”东方一白皮笑肉不笑道。

古镜知道他是在点自己，也不气恼，道：“你觉得是师父叫我来的？”

“不是么？”

“自然不是？”

“你又不说你来做什么，我自然以为你是师父派来的！”东方道，他差点真的把大师兄打伤。

古镜笑道：“我早就听说咱们门派有位绝世天才，今日刚回，便慕名来见见，切磋一番，果然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你也不怕师父么？”东方心想，这个门派里不怕师父的人目前就他一个，现在终于见到第二个了。

“怕。”古镜道。

“你来都来了，说怕也是假的。”东方戳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