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点点头。入夜,那颜朔依旧闹腾,说是必须有人守着他,不然他不敢睡觉,那女侠——名叫凤鸣青,在外出游寻找亲弟,李不渡、东方和无尘还有其他手下小厮,只好安排了各人的守夜时间,一个接着一个守着少爷睡觉。
没办法,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李不渡跟着那三位安排一应事务,东方一白便在这偌大的宅子里四处走走看看。
此间守夜,那女侠第一个守夜,随后便是无尘,东方和李不渡。
东方守在门外,漫天星辰闪烁,廊前灯影迷蒙,小厮缩着手,直打瞌睡。这小厮名唤清辉,打小就在颜朔身边长大,对颜家、颜朔可谓是一等一的了解。
“清兄弟,我来时,见颜家东边还有一处空宅,里面的花草依旧有人打理,但无人居住,这是何故?”东方不解道,此前在客栈一日,他在外游玩,和他人交谈游乐,早将人间话术学了个七八分去,此刻手里攥着一张碎银换来的钱票,以备不时之需。
“那是我家大少爷的屋子。”清辉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
“大少爷?”东方重复道。
“我家大少爷,那可是闻名一方的才子,文采斐然,清正雅俊,我的名字就是大少爷改的!他所著《苏菡传》名震四方,可惜天妒英才,大少爷去的早,唉…大少爷死后,老爷也大受打击,不多久就看破红尘出家去了。留着这一家的金山银山,有什么用呢?”清辉越说越精神。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东方乘胜追击道。
“十二年前,小少爷那年十五岁,从那开始就一蹶不振,不然怎么都这个年纪了,还没娶妻…”
见清辉说着说着开始愁眉苦脸,想必小少爷放浪形骸、举止荒唐,他为仆跟在后面也吃了不少的苦,正准备安慰几句,只听屋内“啊”的一声,只好赶紧进屋察看。
颜朔坐在床上大口喘着粗气,看见东方提灯进入,突然腾地一下从床上弹起来,鞋都没穿,光着脚在屋内四处乱爬,嘴里念叨着人听不懂的话,偶尔来几句“我错了”,“哐当”撞翻了屋内的琴。月光撒了一地,见此情景,众人都觉得汗毛直立,十分恐怖。
“颜公子,你到底看到了什么?”东方一白刚刚开口,颜朔仿佛终于从梦中惊醒,拉着两个仆人挡在身前,指着门外道:“我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看见!”
“颜公子,你总不说实话,我也很为难。”
颜朔此刻依旧以一种难堪的姿势趴在地上,缓缓抬起头,“那,那又怎么样?”
“会死。”
突然,颜朔疯了似的,吼道:“滚,滚!快给我滚,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见此情形,东方一白虽是不解,也不宜久留在此,清辉也一脸赔不是的样子,便自己回了。
颜夫人虽然十分不满颜朔随便花钱,随便请人,但大户人家面子总是要的,除了客房之外,为三个男守夜人又额外准备了一间屋子,离颜朔的屋子近,以防真有什么事情,也不影响别的人休息。
“师…师弟,你怎么回来了?”李不渡算着时间没到,东方怎么先行回来了。
东方简单说了一下,李不渡只好提前去换班。
门内,烛火葳蕤,映在无尘大师的脸上。无尘禅定,岿然不动。
东方一白关上门,也在铺上开始打坐。
“大师,我今日傍晚,从后门经过,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
“大师,你禁欲吗?”要是别人问这话,肯定是支支吾吾的,东方么,脸不红,心不跳,无尘终于开了尊口:“出家人自是有戒律清规。”
“我听说,出家切忌荤腥,这是佛门戒律,是也不是?”东方一白双眼微闭。
“是。”
“那你今日为何偷偷出门卖了对门街黄四娘肉铺的一块肉?”东方一白一早就见这所谓大师身上有一股不能言说的鬼气,任凭他在茶楼三番五次的恐吓威胁,此人都老僧入定,充耳不闻,只得另寻他处下手。
“呵!”无尘睁眼,低笑一声:“你睁眼看看,我这肉是给谁吃的。”
东方一白睁眼,只见无尘的手腕处缠着一条青色的细蛇,此刻正对他吐着鲜红的信子。之前隐没在他的袈裟之下,不可见。
虽然你没破戒,但是养着一条蛇,不是更奇怪吗?东方一白也笑了一声,道:“世人若见,必叫你妖僧。”
“不瞒施主,我来此之前,曾遇到一行人,彼时他们受了惊吓,从落草镇赶回,说那落草镇的种种奇观,还提及,那里有两个妖道。”
有意思,很有意思。
“哦?妖道倒不敢当,只是比寻常道士多了些本事。比如,能降妖除魔。又比如,能看见你身上森森的鬼气!”东方一白睁眼直视无尘,无尘倒也真是阅历极深,并未震动,只是望着东方一白的烛光下一张俊美至极的脸蛋,眯起双目。
“如此说来,你们倒真是有一身的本事,恕贫道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冒犯!”
“冒犯不冒犯的,没什么,只望你能将所遇之事如实告知。我们也好快些处置这里的事情,况且现在已经有人被鬼魅所伤了。还请大师不论有什么隐情,都能如实告知。”东方一白道。
“如是我闻,一时…”
东方一白以为他要开始坦白了,没想到他嘴唇上下翻飞,念的东西自己一句也听不懂,只能作罢。
他又念了一阵子,东方泛起鱼肚白。
“从前,在西北的慈山寺,有一小沙弥。小沙弥不知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只知道自有记忆一来,便在慈山寺旁,白水河边做一个小沙弥。他十七岁时,遇到了一个人。”
“一个女人。长得,很美。”他说话时语气未变,却不再叫什么女施主,而是叫女人。“她开始懵懂,不似人间人,后来爽朗快意,以养蛇为生。我每日开山门,她都要放一簇花在山门外,有一天,她问我,为何要遵守戒律清规,做人应该快意恩仇,高兴就是高兴,伤心就是伤心。我说,我所求不在此。一日,她问我,总在西北之地无趣的很,满目尽是风沙烟尘,人合该云游四方,览四方奇景,寻人间奇遇。我望着身后的寺庙,第一道天光照在佛祖的金相上,我说,我这非我所求。”
“所求谓何?”
“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
屋内安静得能听见烛油融化,东方一白扑哧一笑,无尘云游四方,大概也见多了这样的、带着些许嘲弄的笑,依然端坐,像一座山。
“她也是这么问我的。我说,即便这里满是风沙烟尘,我也不觉得无趣。自那以后,她便游历四方,再也没有回到那片山水之间。而我的身边多了一条蛇,我要千方百计去找肉,去养活这条蛇。再后来我恍惚间,也觉得这漫天的风沙无趣极了。我发现,我想她了。可是我是僧,于是我一想她,就开始念经,一想她,就念经。所以我的经文念得比所有人都要熟,师父说,我比所有人都要虔诚。”
“嗯。”东方一白仿佛是觉得故事终于开始有意思起来了,支着下巴,“你为什么不跟她一起走?”
“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后之患。”
东方又低笑一声。
“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待我年长,也四处野游,增长了许多阅历,直到半个月之前,我来到此地。遇一妙龄女子,一袭黄衣,长相貌美。她在遇仙桥上看着我,说,和尚,做人应该快意恩仇,高兴就是高兴,伤心就是伤心。我看着我的手,布满皱纹,她模样不同,声音不同,可是,分明就是她。我陪她闲逛,喝酒,吃茶。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你怎么知道就是她?”
“我认得她。”
“你早就破戒了。为什么要做和尚。”
“贫僧自受戒开始,未曾破戒!”
“和尚,你还没懂。”东方一白理了理衣服。
自从颜朔晚上发疯之后,东方一白极少出现在颜朔面前,白日去茶楼蹲守,看看到底那鹅黄衣衫的女子们什么时候再出现,顺便听一耳朵外面的闲话,只不过这街上的人还是太多,只能铩羽而归。每每回来见到颜夫人,还要看着她那一张强忍着才不翻白眼的脸,故作亲切问候。
最终还是凤鸣青忍无可忍,道:“颜公子,你就算再怎么怕,那也不是个办法,此事若不解决,你难道要一辈子找这么多人围在你身边吗?”
“找就找,本公子又不是找不起。”
看来这颜朔不管醉没醉,说得都是混账话。清辉在一旁直叹气。好在他也不是那么一根经的人,同意在这么多人的陪同下,出门去找那天去的乱葬岗。东方询问的那些人,都不记得自己被掠去了那里,只道醒来在进城的路上,各个方位都有,难以判断。只有颜朔,声称自己去了乱葬岗,此刻黄衣女不出没,只能顺着颜朔的提供的线索排查。
此刻天以转凉,城外的乱葬岗起码有五六个。这有钱人么,要找好墓地,算好风水,穷人那当然是随便找个地方埋了了事。
于是李不渡在前,凤鸣青在后,清辉在左,无尘在右这么出行了。李不渡好说歹说,终于让东方一白跟随出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