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年级下学期选了他的课。他的教学水平臭名昭著。学生考评连着多年都是系里最差的。他不是不认真教课,相反,他是我见过的最认真准备教案的教授,也会亲自批改学生作业,但他对教学明显缺乏自信,不知道该怎样讲解才能让学生听懂,跳跃性太强,学生很难跟上他的思路。在他的课上,我做了出头鸟,时不时打断他,提出各种问题。同学们都大赞我做了他们不敢做的事。他的个性极为敏感,所以课上很少有人提问。我不怕。其实我也怕,但我要求自己别怕。多数时候,我提问时他的态度都很友好。但每个月总有一两次,不知哪根神经作怪,他怀疑我故意出他洋相。他控制不住自己,面红耳赤,甚至会瞪着我发脾气。最严重的一次,他摔门而去。我傻眼了。坐我前面的克莱格转过身来看着我,压低眉毛,装出一副痛苦状,“林樱,这下你的麻烦大了!”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同学们全都大笑起来。好在乔治不记仇。头一天发了脾气,第二天好像就没事了,至少表面上是没事了。
我是班上被他夸赞最多的学生。他常常在解答我的问题前先说一句:我喜欢这个问题!好问题!问得好!他课下曾对我说:“只要你不厌烦经济学,以后一定会成为一名优秀的经济学家。你非常会提问题,有批判精神,擅长挑刺,想法不拘一格,见解独到。”这番评论让我受宠若惊,但并不妨碍几天后他又对我吹胡子瞪眼。
他的课对于我来说是冰火两重天。每次去上他的课前,我不知道今天会得到他的夸奖还是会惹得他生气。但我知道我肯定会提问题。他的个性刺激了我的个性,我的脑子在他的课上变得异常活跃,总是会生出无数的问题来。
学期结束时,我得了A。我去跟他道歉,我不该屡次冒犯他。他抿了一下嘴角,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然后我说从他的课上我学会了很多东西,这个学期收获非常大。他露出了开心的笑容。最后我问他是否愿意让我跟他合作搞研究,他立刻爽快地说:“没问题,当然没问题了。我正好有几个想法,你明天来咱们仔细讨论一下,看看你愿意做哪个。”
之后我们的合作关系一如课上。有不少灵光一闪的欣喜,也有很多郁闷懊丧。同学们都奇怪我怎么可能跟他一路合作下来。我自己心里也打鼓,谁知道哪天我就会完蛋。
袁方则随和多了。他性情沉稳,处事周到,四十五岁左右,头发花白,中等身高,胖胖的,有个明显的肚子,一看就不爱运动。不过,他热情洋溢,精力充沛,非常健谈。每次讨论后,只要有时间,他都会用中文跟我闲聊一会儿。他喜欢讲自己过去的经历,讲得神采飞扬,滔滔不绝。辉煌的,琐碎的,这些人,那些事,不管什么话题到了他那儿都是有趣儿的,他都能兴致勃勃地侃上好一阵子。我总是微笑着听,偶尔顺着他的思路插问两句或感慨几声或拍一下马屁。我这么做只是为他助兴,并不是真的对这些谈话有兴趣。我的脸上挂着好奇,而心里则不时地讥笑自己,瞧瞧我,现在真是圆滑世故多了,想我以前在国内读书工作时,何曾用心去讨好过老师、上司或同事?
他热衷讲的一个话题是他们夫妻情深。太太是个大公司的部门主管。夫妻都有事业追求,年轻时决定不要孩子,丁克家庭。只要夫妻感情好就足矣,你说对不对?听他这么问,我赶紧回答,没错,夫妻感情好最难得了,要小孩会拖累事业,你们两个都事业有成,多好啊。尽管嘴上这样说,我还是会在心里嘀咕一下,现在四十多岁了,不知他们是否有过后悔?我打心眼儿里羡慕他太太,有这样欣赏自己的丈夫,有这么弥坚隽永的爱情,还有自己的事业,这不就是天下女人的美梦么。
他的这些话题很容易让人产生亲切感,不过,我并未因此而想亲近他。尽管我们相处融洽,但我时刻提醒自己要与他保持师生间应有的距离。我在BJ工作期间吃过“模范丈夫”的苦头,有过血的教训。从那之后我牢牢记得,与已婚男人相处,不论对方的夫妻关系好坏,都绝不能亲近。同事就是同事,师生就是师生,工作关系越简单越好。与男人发展友谊?我早就不做这样的梦了。我没本事把握友谊的发展方向,还是避而远之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