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有过想撬别人丈夫的意愿,还为此坚持不懈地努力过好几年。这不可耻吗?”她继续钻她的牛角尖。
看着她迷茫纠结的神情,我为她难过。我能理解她怀疑自我、指责自我的痛苦。我在这样的痛苦里煎熬了多年,本能地想帮她解脱,就好似我的痛苦可以随她的痛苦减轻而减轻一样。我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安慰她。
飞机开始下降,我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我说:“我想起《战争与和平》娜塔莎私奔那个情节。那本书我高中时读了一遍,大学时读了第二遍。我一直没法理解她的这个行为。她既然深爱安德烈,怎么会禁不住花花公子的诱惑而毁掉大好婚事和自己的名誉?我更不理解的是清高孤傲的安德烈后来怎么可能原谅她,还说比以前更爱她。那时候我觉得她的背叛行为是不可饶恕的,觉得安德烈之所以原谅她只是因为他快死了,把世间的一切都看淡了。现在我有了不同的想法。幼稚的年轻人很容易走火入魔……鬼迷心窍……误入歧途。但只要能醒悟知返,真心悔改,就值得被宽恕。娜塔莎有过错,但她本质上是个好姑娘。她有过虚荣轻浮的行为,但她并没有长一颗无耻的心。醒悟后的她配得上安德烈的爱,也配得上皮埃尔的爱。有些错误,年轻时犯和成熟以后犯有实质性的差别。年轻人涉世不深,因为不懂而稀里糊涂地做错事,这跟懂得而故意做错事的成年人不一样。尽管行为看似相同,造成的后果和影响也差不多,但人的本质,或者说这颗心,是不同的。我鄙视讨厌那些明知故犯的成年人,但不会指责一个幼稚无知、真心悔过的年轻人……”
说到这里,我一下子想到周密。当初他几乎没有与其他异性交往的经验,在性和情方面何尝不是幼稚无知,而现在的他又何尝不是真心悔过,可我心里还不是一直不能完全放下对他的指责怨恨?我对他和对这姑娘明显在用双重标准。既然我认为年轻人因幼稚无知而误入歧途是可以被宽恕的,既然我认为没有伤害他人的意愿就不是可耻的,为什么我不能把这个标准用到周密身上呢?只因为我在他那里是个受害者,而在她这里只是个旁观的路人?采用双重标准不就说明我有偏见嘛。这个偏见是否就是我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的原因呢?总是站在受害者的立场上,戴着有色眼镜去看人看问题,肯定看不到真相啊。如果我能跳开那个立场,不再把自己当成受害者,也许就可以更清楚地看透人和事的本质,也更容易找到解决问题的答案。这么说来,我当下需要做的就是跳出受害者的立场,学着换个角度看问题。
她也在沉思。过了一会儿,她歪着头对我微笑,“这么说,我真的不用鄙视自己了?谢谢你,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飞机遭遇气流,颠簸起来,好在最后终于平稳着陆,乘客们鼓掌欢呼,我这才惊讶地意识到,我竟然没有晕机呕吐。
欢呼声渐弱后,我对她说:“尽管你没有得到你想要的,但你知道你有多幸运吗?你碰到了一个正人君子,真心帮助你,又没有趁人之虚的不轨意图。这可比你得到了他还要珍贵好多倍呢。想想啊,假使你当初得到了他,会比现在这样更好吗?一个抛妻弃子的男人或一个背着妻儿偷情的男人会让你感到心安踏实吗?会让你觉得幸福吗?不知你有没有想过,你的爱其实并非没有结局,也并非是单向流动的。他把你对他强烈的爱意疏导成了学习动力,激发出你的潜能,引你走进一个更广阔的天地里。可以说,你的爱得到了最好的回报。你写给他的那句话:I didn’t get what I wanted, but I got the best,说得恰如其分。”
“我写信时没想这么多,只是想气气他的,尽管知道他根本不会被我气着。你说的真好。I got the best……I got the best……”她的眼里一下子溢出泪水。她边抹眼泪边笑,“为他,我哭了不知多少次。只有这一次不是因为伤心绝望。你说的对,我真的特别幸运。他是我生命中的贵人。我永远敬重他、感激他。”
“你一直没恋爱?”
“没有,总觉得这段感情还没有closure。”
这姑娘,真不是一般的执着。我心里的另一个声音响起来:还说别人,你自己更糟糕。
“现在可以画上句号了吧?”我说,对她,也是对我自己。
飞机停稳后,我们起身拿行李。她对我笑,感谢我帮她解开了心结。
我也对她笑:“感谢你给我讲了这个故事。我的收获一点不比你小。”
她肯定想不到,在帮她解开心结的同时,我自己的心结也大大地松动了。她也肯定想不到,我有多么喜欢她的这个故事。它让我看到了人性的美好和希望。沈昕说的对,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忠诚可信、洁身自好、光明磊落的男人的。尽管我没碰到过,但并非不存在。
我们随着人流走出机场后互道珍重,彼此祝福,谁都没问对方的姓名、学校、联系方式……我们仍然是陌生人,沿着各自的轨道滑开了。但我知道,在茫茫人海中,还有一个人跟我一样,在努力地告别过去,期待新生活的开始。
坐上回老家的火车,我反复回想蓝衣女子的故事。我早知道人性复杂,人都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可这些年来,我怎么搞的?好像总是在泥浆里打滚,看到的全是男人阴暗丑陋的一面。我怎么就碰不到一个令我尊重敬佩的好男人?沈昕说“你要相信有,才能找到。要是根本不信,就算身边有这样的人,你也会错过的。”是不是阳光曾经在我面前出现过,但我没能抓住那个瞬间?是不是因为我不断地用放大镜寻找人性的丑陋,所以才会在恶性循环的圈子里越陷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