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执礼忙到亥时三刻方从前头书房回后院,近些日子太子领旨督办江南桑田租一事,以他职守自是有许多避不开的事务,所涉几省主官的奏折、条陈堆积如山,令他每日忙得脚不沾地。
听大太太说了白天的事情,董执礼端起茶盏喝了一口:“你既知道勋戚不好沾边,那还想什么?赶快物色别的人家才是要紧,就不要想着奉家那富贵了。听说和丫头这些日子还老往外跑,你也多管管。”
大太太不满道:“怕什么,皇上用着奉家,说明他家稳着呢。再说了,他家看这势头是要在西北生根了,熙和这性子,京里未必就合适,她要是能到外头去,要骑马要出门,要干点什么还不都是她说了算,天高任鸟飞。”
董执礼道:“你别瞎做主,且再看看吧。我还是不放心把她嫁到有爵人家,别忘了奉家可不是那一位的孤臣,他跟着霍家多少年,霍家什么身份?人家里可也有一个皇子,就算不想惹风波,风波也少不了的。我这些日子面上给太子办事,偏偏去跟奉家说亲,虽不怕别人议论,但看上去也太像戏台上的嫦娥——未免长袖善舞了些。”
大太太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笑话噎了一噎,心知这话其实是松了些口的意思,倒也不好说什么了。
不想过了几日,竟是陆长鸿的儿媳陈氏递了帖子上门。陈氏跟大太太话了半天家长,寻了个由头就把奉家的话递了过来,“奉家老太太那日见了你家二姑娘,很是喜欢!他家长子已十七岁了,还没定人家。”
话都到了这份上,算是中间人挑明了。大太太未及思量:“哎,这是怎么话说的,小侯爷那样好的人品,我只怕二丫头配不上呢。您也知道,这孩子我们自小留在老家长大的,虽说我们自家看着也是觉得乖巧可人疼,但心思到底简单了些。”
这话说得又像自谦又像婉拒,陈氏跟大太太交道也少,一时有些拿不准,只得诚恳道:“妹妹谦虚,我们虽不是看着二姑娘长大的,但这次见了都觉得她好。您放心,这件事只要是您和董大人同意,必定有个体面得不得了的大媒,断不会埋没了二姑娘。”
见大太太期期艾艾了半天,陈氏也颇识趣,她握住大太太的手道:“妹妹,我也明白这事儿你必得跟董大人商议,如有信,你使人到我那儿递个话,我自知怎么处置。”
晚上,董执礼不由得埋怨大太太:“还是你那日做事不够周密,让熙和陪着奉家老太太实是不矜持了。现如今竟只能快些给个答复。”
大太太也赌气道:“我竟不懂了,如是奉家老二也就罢了,他家说明了老大来求熙和,这样明摆着的侯爵太太给她当,你怎的这样别扭起来?我越想越觉得这门亲事不坏。”
执礼道:“事已如此,早些置办起来也是道理。奉家的心思,与咱们倒是一致,这种时候越发别在儿女婚事上显出什么来,只求个稳字,若是能远远去了西北,倒也罢了。”
事情却一件一件的来。第三日一早,从宫中传来了的旨意,刘太妃令宸妃娘娘率宫中嫔妃及京中重臣的家眷在春耕节往招福寺祭社稷神。给董家的懿旨特地说明,令大太太、董舒氏振振并董熙和伴驾。
节庆当日寅时初,三人便早早妆扮起来,熙和囫囵吞了三个水煮鸡子,水都不令喝一口就乘车一路到宫门外暂候。未至卯时朱雀门外的甬道上密密麻麻立满了人。按品大妆的官家女眷挂着沉重的霞帔和冠冕,各个苦不堪言。熙和第一次见识这样场面,倒是新鲜,又在人群中见到了陆萤、孙安琪和杨子珍,远远地与她们点头打招呼,饶是有新奇之感支撑着,如此站了一个来时辰也是不耐起来。
到得辰时,宫中一辆青幔牛车在众女侍和宦官簇拥下从甬道一头出现了——女眷们纷纷敛了声息,恭肃站好,熙和便知那是宸妃的车驾了。浩浩荡荡的陪侍队伍次第启程,沿途街巷尽皆戒严,缓缓行进的队列人虽众多却听不到声响,只有车辙压过青石板轻微的咯吱声。直至未时初刻方到城西郊的招福寺。寺庙正门向外半里,已布好碧云纱织成的帐幔,众女眷便纷纷穿过帐幔向寺中而去。
按钦天监卜算的吉时,众人未时三刻便在主殿外的院中依着分明的秩序站好。因大半天未进水米,熙和觉得有些头昏脑胀,再四面看去,见各家女眷亦都苍白着脸色摇摇欲坠,不远处的杨子珍更是已扶着腰揉起来。熙和不由得想到“伴驾说是恩典,可实在是件苦差事!”又暗暗思忖,“就算是再怎么诚挚,我看凭这祭祀也不见得就能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还不如婶婶在江南和农人所编的观天务农之法有用”,思及于此,实在是恨不能远远躲开,远离这天恩浩荡的地界。
申时二刻,在僧侣的唱诵和庄严的钟鼓声中,主殿的仪式终于展开,熙和依旁人一般垂手侍立,她抬眼望去,远远望见一个头戴华冠,身穿绛红霞帔的庄严身影在主殿中举香祭拜——那便是宸妃了,她盈盈下拜的一刻,两侧宦官齐声唱道:“跪——”,众女眷便都应声在院中跪拜下来。宸妃行礼后,又虔诚亲奉祭品向前,一一布于主殿祭台之上。
一时寺内钟声大起,女侍揭开祭词,念道:“帝先农功,曰惟孟春。载耒与耜,昕及南亩。穜稑薿薿,以布以种。帝躬三推,土膏雷动。百工比栉,其耕泽泽。岁约有年,裕帝之德。我艺我黍,我敛我稷。为醴为酪,斟酌吉礼。吉礼既至,神祇来游。燕及祖考,万邦作休。降福孔穰,飶芬其羞。于以正辞,亦又何求。”
仪式之后,早有导引将众女眷领至各处禅房用斋饭。董家三人跟着小沙弥本与其他同品诰命一同向东头偏院方向去,却在偏院前头的一方跨院根下转了方向,直转到了后头侧殿的一间斗室中,大太太正自诧异,却见一位宫中女侍竟等候在斗室之内,那女侍是宸妃面前用久的人,每每入宫时亦常见过。
不待大太太开口,她便笑着迎上来道:“董夫人有礼,宸妃娘娘听闻董二小姐娴淑贞静,也是小辈中未见过的女儿,想趁今日机缘一同叙叙话。”
大太太见桌上早布好了斋饭,却只有两副碗筷,便已知机——这是宸妃只传熙和一人去私下叙话,因不想为人所知,特地不着痕迹地将她们几人移到另一处用饭。她与舒振振交换一个眼神,都去看熙和,她亦是一脸茫然,显然也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贵人请约是如何而来。天家示恩,自无推脱之理,大太太只得谢恩,跟女侍应酬过,又叮嘱熙和道:“在娘娘面前可得好好说话。”
熙和跟着女侍而去,此时女眷们都已入了禅房,僧侣亦回避至远远一处偏殿。整个招福寺沉浸在静谧之中,参天的古树静默无语,叶片染上的微微西斜的日光仿佛有形的梵呗渐渐降落。这静静走向未知的感触,让熙和想起上一回类似的情形,还是在数年前西域行营之中。女侍亲切地道:“董二小姐不必紧张,宸妃娘娘只是招您谈天,您如实应答便是。”熙和感激一笑,点头应允。
不一时二人便到了为宸妃辟出的厢房,此处前后院落都已清空,只有些女侍和宦官值守,比之外头又更安静了几分。进得屋中,熙和终于见到了这位主持今日祭祀仪式的大人物。
宸妃仍着祭祀时的绛红礼服,面上华美的妆容将她明艳动人的五官描绘得更加端丽,这股明丽却因眉眼间一种可喜恬淡的神色被冲得淡了许多,一丝一毫也不灼人,熙和一下便想起“唯有牡丹真国色”的描述来,一时竟看得呆了,浑然忘记行礼。
宸妃“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哎哟,看来真是个小傻子。”这话让熙和更是摸不着头绪。“你过来,”宸妃笑着招招手,把熙和引到身边,“你爹娘未跟你说过我是谁吗?”
熙和摇摇头,宸妃并不继续深入这话题,却道:“你知道奉家要跟你家提亲的事么?”熙和正自莫名其妙,不待她答话,宸妃细细看着她的脸又道:“奉家的达诚,当年你在西域见过的,他既是侯爵家的长子,这些年来也攒了些军功在身,自家人品也是这一批孩子里的翘楚了,按理说实是个良配。你自己以为如何?”
陆夫人上门的事情,熙和并不知晓,她却也立刻联想到了那日奉太夫人的举动,是以亦不觉如何惊讶,思及大太太提点的“好好回话”四字,想了一会便从容以本心道:“我并不以为如何。”
“哦?”宸妃颇有意趣地看着熙和,“嫁与好儿郎,不就是我们女子最大的盼望吗?何况你还有机缘相过一相奉家的孩子,这可是许多女孩儿从未得过的运气。”
熙和摇头道:“别人或许是作如此想,我也不知。但我并非是这样以为。嫁人的事终究要听父母的主意,能有多大意思。”
宸妃眉毛一挑:“这么说,若是能听自己个儿的,就有意思了?”
这话却恰恰敲中了熙和惯来的心思,她心中一动在这和其的贵人面前倒也忘了怵:“那自然是比全听别人的更好些,您不觉得世事都是这样的么?好比说原先我在苏州的时候,若是哪天想吃西湖醋鱼了,就去馆子里,若是哪天想寻些自用的药材了,就去采买,哪些是要的,哪些是不要的,都十分清楚,这便是自己做主了。”
宸妃渐渐敛了笑,露出一个轻愁的神态:“哎,真是孩子话。这天下哪有女子自由自在的所在,当女孩儿时自能乐得一时是一时,也不过赖着家人得荫蔽罢了,及出阁了,便如你说的,能有多大意思。”
半晌,她又换出了那带些调侃的笑容:“可是,如今我却有个能在这上面让你做一点主的机会,就看你想与不想。”
回城路上因在外头,大太太想问也不能,熙和一路上眼观鼻鼻观心,不去与大太太、振振对望,一颗心却撞得跟擂鼓一般,车驾外头的天光一分淡似一分,她不由得想到这一日的光景就要如此过去了,而她自己却在这一日中生生改了自己的命,朝着未知好赖的一条路上行去。
到了家中到底没能省得了一场盘问,熙和只一口咬定,宸妃是令她陪着用了饭,又问了几句家里可好,到底一个字也没有透出去。她心道,“反正事情如果顺,过几天你们也都知道了”,心中一定,答话就更一丝不露,叫大太太将信将疑地放过了这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