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宁站在原地,头一次觉得背上的刀这样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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戊五又点燃一支烟,烟气远远飘上半空。
“不是那里,”黑毛看着烟飘过去的方向,摇了摇头,“最起码要有活水。”
目之所及之处都是树,看不到溪流;满目生机,唯独没有他要找的那一条生路。
戊五就叹口气道:“我去哪给你找活水啊?”
“找不到也没关系吧。她活不了太久了。”
说着,黑毛朝地上吐口水,将那只烟踩灭。戊五看着他的鞋帮,突然问:“如果,我是说如果,她父母还在世,是不是她就不用死了?”
黑毛还没反应过来,戊五就站起来往回走。黑毛看着他急匆匆的背影,意识到这个人根本没有在等一个答案。他要用未知的希望去找寻生机。他甚至不希望自己回答这个问题。
如果自己把实话告诉他,那他要怎么承受呢?
黑毛心想,倒不如让他去找,或许真能找到一线生机。这个人太认理了,如果不让他把滴水之恩用泉涌还回去的话,他会睡不着觉的。
年轻人又看了看远远的营地。陈八的帐篷上勾着一片青色的金属,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要是世界上的人都像戊五这样,或许原村和陈家,根本不用在这里拼得鱼死网破。那么自己此刻本应该在渺远的戈壁滩,扬鞭追逐几只瘦羊。
遥远的盐碱地和骆驼刺们,现在只在梦中出现。
他搓了搓手指,重新往营地去。
···········
黑毛悠闲地回到自己的帐篷里,看见黄毛正在收拾东西。他在他身边坐下来。
“出什么事了?”
黄毛收拾东西的手不停:“帐篷被围起来了,肯定是出事了。趁那个警察不在,我们拿了地图就赶紧走吧,这地方我总感觉怪怪的。”
黑毛看他动作娴熟地把两把枪装进包里,问:“你会开枪吗?”
“你少看不起人!老子早学会了!”
“那开枪杀人呢,你敢吗?”
黄毛收拾的手终于停了。他有些恐惧地看着黑毛,嘴唇不敢置信地翕动:“你疯了?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杀人?杀人是要坐牢的,尸体总会被发现的。”
黑毛就笑了:“外面的每个人都杀过不止一个人。你如果不敢杀人,就不要动逃走的念头。”
黄毛明显是不敢,但依旧嘴硬道:“你问我敢不敢杀人。我说我不敢,难道你就敢吗?你还不是仗着仙家才敢对他们动手吗?”
“于户,仙家不在的时候我也不会怯。”
黄毛看着自己的同伴。于户今天有些反常。
他试探道:“是老仙吗?”
“是你老爹。”
“我还是你大爷呢,”黄毛翻了个白眼道:“还以为你又出马了,吓死我了。”
黑毛的神色却凝重起来。
门前一阵骚动,浓浓的血腥味顺风而来。
黄毛不明所以,正要问,黑毛却示意他噤声细听。
隔着帐篷,队医和他人压低的交谈声隐约传入耳中:
“刚刚就开始吐了,这个出血量,今晚都熬不过去······不要捂我的嘴,事实就······不是不救,根本没办法救啊。她不是身上一直带病吗,能捱到现在也算厉害······前几天是还好,谁知道这么快!诶呀,肯定早就知道了······”
两人越走越远,黑毛的心也慢慢下滑。
距离戊五离营已经有几个小时了,人现在还没有回来,多半是知道答案了。
戊五这样的人,即使看过再多意外和生死,可能都没法平静地接受旧友的离去。他为老朋友不顾一切赌上所有的决心,对方或许根本不知情,但那又怎样?
人活一世,倘若一件事有必要去做,不是为了让谁铭记才做,也不是为了让谁感激。
天愈发黑了。他还没回营地,大概仍然在负隅顽抗。
人生就是这样,知其不可而为之。即使无法改变故事的结局,但求问心无愧。
戊五不在也好,至少不用亲眼看着她咽气。
平日里瞿宁给人的印象不坏,这样的人,就算死也应该体体面面地走。她的潜意识里,应该也不希望现在一睁眼看见戊五。
人与人之间无论经历多少,终究也只是萍水之交,一点水面轻颤,轻易就滑入生离或死别。
他看着帐篷紧闭的拉链,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
···········
夜空中,呻吟声越发清晰。黑毛坐在戊五睡袋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玩弄他留下的那把枪。
啪嗒。
保险开了。
啪嗒。
保险关了。
女人的痛苦萦绕耳畔,无人安眠。
血气混着石灰粉悄悄地覆盖了这块土地,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们的死人已经比活人多了。
黑毛在等戊五。
啪嗒,啪嗒。
啪嗒!
他转过身,手中黑洞洞的枪口直指来人。那人一身黑衣黑裤,身上已经滚上不少泥,眼睛却无比明亮。
是戊五。
“用这种方式欢迎我?”
戊五笑着从他手上拿走枪,扔到自己睡袋上。
黑毛尽量不让自己用怜悯的眼神看他:“你不去看一眼吗?”
“明天去。”
话音刚落,他就仰面躺到了睡袋上。
夜空珵亮,风中的哭声随风而去,黑毛走过去就把拉链拉上。
······
······
瞿宁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她久违地看见了妈妈,她坐在床边,将一条毛巾贴到自己额头上。瞿宁想抓住她的手,让她不要走,但是她浑身是汗,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
梦里很静,只有风声呼呼地吹过房前,瞿宁三番四次想坐起来看看妈妈的样子,又一次次失败。妈妈的手很白很大,一次就能把毛巾绞干。瞿宁看着她的手,不知不觉流下了眼泪。
那可是妈妈。
她以为自己会讨厌这个把自己扔下的人,她以为再面对她时,自己至少会有恨意。
原来这种时候,内心竟然一片宁静。
在梦里,瞿宁看见幼年的自己抱着一罐糖,跟随妈妈来到春天的湖边,湖水深邃泛黑,柳絮四处飞散。
她仰起头问妈妈什么是春天,什么是希望。
妈妈指着远处起伏的山丘,告诉她:山里有她想要的一切。
五彩缤纷的原始雨林与黑湖水交叠出现,梦境中自己跋涉过千山万水,最终独自来到一片低矮的丘陵前。
山中落英缤纷,即将成熟的果实散发出不同的清香,树枝摇晃,叶片作响,目之所见、处处是诗意的栖居。
她站在已经干涸的湖水前,默默想起那个糖罐和那个春天。耳边不时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打乱了头脑中为数不多的思绪。
看着低洼的泥地,思念如同春天的柳絮纷纷,在眼前飞舞。
树后山前,一切都仿佛静止了。
在无限趋近于无的平静中,她只是看着那些柳絮一片片接续不断地飞过眼前,落进早已干涸的湖中,冷静得如同一个旁观者。
风试图吹乱一切。
瞿宁猛地挣脱出梦境,在昏暗的帐篷中呆坐半晌,直到随队医生爆发出惊呼,她方才转过头,看着光照进来的方向翕动唇瓣。
“妈妈。”
气声如尘埃,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飘到低低的地面上,一动不动。
··········
··········
黑毛站在自己帐篷前抽着一支烟,眯眼看着远处的帐篷拉开又关上。他脚边有几个烟头,朝下栽在湿润的泥土里。
远处的瞿宁嘴唇发白,身形却很稳。能看出来她正在朝自己慢慢走过来。黑毛反手拉开了自己的帐篷,把黄毛赶了出来。
黄毛正要发作,瞿宁却已经走到眼前了。
蓄势待发的火没处撒了,他讪讪同瞿宁寒暄:“姐,身体怎么样了,还难受吗?”
瞿宁摇了摇头就要往里去,黄毛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乖乖让了路。
黑毛在她身后,看着她衣服下有些凸起的背脊形状,把手里那只烟也掐灭了。
烟味慢慢消散,瞿宁探身走进帐篷。
这间帐篷比自己的还小,此刻亮着灯,亮度与自然光相近。
身形高大的男人仰面躺在睡袋上,胸膛正有节奏地起伏着。
她知道他醒了。
“谢谢你。”她看着他,脚尖后撤,居然慢慢跪了下去。
他没有扶她,但是也不想让她报恩。
戊五的嗓音还略带沙哑:“你不用这样。这是还你的。”
瞿宁没动,摇了摇头说:“这不一样。”
“你要记就记吧,”戊五叹气说,“先起来再说,你才刚醒,不能这样跪着。”
瞿宁极其缓慢地站起来,戊五坐起来示意她坐到自己旁边。
两人并肩而坐。
“你清楚自己的病吗?”
“白化?”
“是,也不是。”
戊五转过头来看她。“你身上的白化基因来自于你的母族,但受到你父亲陈家人影响,原本稳定的基因发生了变异。这种变异株会剧烈消耗你的身体,所以你必须抓紧时间,尽快找到治疗方法。”
瞿宁看着他:“你是说,我快要死了吗?”
戊五点了点头。
“那天偷袭的人把这个藏在了帐篷顶上,”他将手机递给瞿宁,屏幕上她看见的是一块铜绿很深的青铜碎片,“对你来说,这东西毒性非常强,我们已经处理了。”
她将手机递还给他:“小姐还没消息吗?”
戊五摇了摇头,又说:“我劝你,不要太相信陈家人。这是一个撒谎成性的家族,你母亲已经在他们手里吃过亏了。”
瞿宁正要说话,忽闻一声嘹亮的鸟鸣,自远而近径直送入耳中。戊五立刻做了个噤声手势,比了比外面,轻声道:“陈八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