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两三个水手开始发烧，呕吐然后吐血，没过几天船上的留学生也有人倒下。船长马上把船航向最近的欧洲人港口毛里求斯，那里有荷兰人的殖民点，他得赶紧把船上病人隔离开，要不全船的人有死光的可能。

船还没到阿德莱德堡（今毛里求斯首都路易港），船上的最高长官李智建发烧了。已经有十几个水手和留学生开始陆续发烧，呕吐，米歇尔号陷入巨大的恐慌。

没有能治疗黄热病的药物，得病的或者靠自己自愈或者等待脱水死亡。等米歇尔号扔下第三具尸体的时候，终于见到了陆地。

荷兰人拒绝船员登岸，总督要求所有人都待在港外一个荒岛上。出于人道，他们给小岛送了点粮食和水果，剩下的就是英国人自己的事情了。

米歇尔号上有七十几个英国船员和一百二十个琉球学生，十八个外交官和卫兵，其中三十个人已经发病，大家待在这个方圆不到两里的荒岛上一片惊慌。

这船是琉球人和东印度公司湿租的（注二），船长要受琉球人指挥，他的建议是原地等待，等发病的，该死的死完了，没有新的病人再说。

“恐怕要等两三个月，如果耽搁太久，我们干脆退回印度好了。”

这个英国船长本身无所谓，后面四年他的船已经被租给琉球人。李智建虽然倒下，倒是没丧失思维能力，他问道：“浩天，你觉得呢？”

刘浩天站在他五尺外，小家伙嘴角已经有些绒毛，他回答道：“我觉得应该继续航行，要是拖过季风季，拖到久了人心就散了，到时候只能回台北。”

如果要继续远航，李智建就没法参与了，他只能留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小岛上养病，大概率要死在这里。

“我死也没办法，这病不一定都死，说不准谁活下来。”

李智建说一句得歇一阵，他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

“我不去，你能带的了这么多人吗？欧洲的事情你都记住了吗？”

就是自己死了，台北也会往英国继续派人，这年头航海死亡率高的很，李智建倒是看得挺开的。

刘浩天弯腰拱手：“带不了，也得带，李叔叔你去不了，将来最合适的还是我。”

这说的倒是大实话，台湾才是根本，李智建苦笑了一下：“去问问那些孩子，要是你带的动我就放你走。”

这天晚上，毛里求斯的荒岛上，一群琉球人在开篝火晚会，熊熊的火堆前围着百多个阴着脸的国人。

刘浩天站在火堆前给大家递着吃的喝的，他旁边有个叫翁夕的少年，这孩子是年纪最小的，过赤道那天是他十三岁生日。

“翁夕，走到这里怕不怕？”

翁夕是疍户的孩子，到台湾没吃过苦一直在各种学习班学习，他现在有一些抽噎：“小先生，有一些怕。”

刘浩天递给他一串咸肉，拍拍他的头：“有什么怕的，我们这么多国人在一起，谁还能欺负咱们。”

火堆旁，大家围着柴火吃肉喝酒，慢慢话多起来。

刘浩天站起身子看着大家：“三年前在卑南溪的篝火，有多少人参加过，举手我看。”

有十来个人举起手，有大人也有孩子。

他继续问道：“去年年底在大营乡篝火，有多少人参加过？”

那是教育司的新年篝火，在座的大多参加过，于是百十人举起了手。

刘浩天努力学着王浩的样子，抬起头环视着火堆旁的人群，篝火照在每个人的脸上，眼睛里折射出道道光彩。

“国人逃难的那年我还小，但是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围着火堆的是两千五百三十五个人。”

刘浩天双手捂在胸口，眼睛里闪出泪花：“三年多了，没人数过这三年有多少国人死了，伤了或者残了。将来为了日子能更好，还会有人会去受伤，会去死。”

他用手指着眼前的孩子们：“现在拼命的是我们的祖辈，父辈和兄长们，早晚有一天我们也会长大，到时候顶起这片天的就是我们。我们也会和父辈们兄长们一样去伤，去残或者去死。我知道这是值得的，我们死的多了，我们的弟妹们，我们的孩子们就能像我们一样坐在教室里读书，像我们一样拿着银子穿着丝绸吃着肉。过着比我们现在还舒服，还开心的日子。”

火堆在星空下燃烧着，百多双含泪的眼睛，明亮的眼睛看着这个高高瘦瘦的少年，他们习惯叫小先生的少年。

“李司长倒下了，他病的很厉害，没准要死在这个岛上，我查了海图这里离台北，离咱们的家乡一万八千里。他将来尸骨都回不了家。”

刘浩天举起双手：“我们前面路更长，还有三万里才能到伦敦。现在你们告诉我，谁愿意和我继续走下去，谁愿意陪我一起去死。”

那个叫翁夕的小娃娃站出来，他跑到刘浩天身前跪在地上，趴在那里大声喊：“小先生，我愿意和你去死，我阿母又生了弟弟，等弟弟长大了，让他伺候我阿爸阿母。”

火光中不断有人站起来，不断有人跪在火堆前，无数的声音在大声喊着：“小先生，我愿意去死，我愿意。”

这声音是如此之大，慢慢在夜空中汇成一股洪流。

李智建把国书和官印交到刘浩天手上，看着这个孩子。

“你去吧，要是这次我没死，过些年我去欧洲找你。记住一句话，不管遇到什么要冷静，千万保重。”

顿了顿他继续说道：“要是我死了，你转告王浩和三多，我也算对得起大家了，让他们帮忙照顾下那娘俩，照顾好这一国的人吧。”

有二十二个病人和三个卫兵留下来陪着他，十天后，一百二十个琉球人登上米歇尔号继续他们的旅行。

他们之中还会有人落海，有人失踪，有人病死在万里之外，魂魄都不能回归故里，但是这大海，再也挡不住他们勇敢的心。

注一：17世纪，已经有方法准确测量纬度，也有数种方法测量精度，但准确度都低。从欧洲向东亚的航船，绝大多数沿着笔者描述的路线航行，荷兰人除外。荷兰人主要贸易区域是东印度群岛而不是印度，这么绕行对荷兰航线成本增加很大，勇敢的荷兰人经常在通过开普敦后，直航巽他海峡，一旦经度测量不准找不到海峡口，这条船大抵会被吹向澳大利亚西海岸，据说两三百年内，成百上千条荷兰船消失在这片水域。

注二：在马尔代夫往南，几乎就在印度洋的中心点。一个珊瑚礁的群岛，十六世纪被葡萄牙航海者发现，到现代，这里将成为美国在印度洋上最大的基地，印度洋司令部所在地。

注三：一种租赁方式，在租赁设备、交通工具等时，同时租赁操纵、维修人员。通俗的说就是连人带船同时包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