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场面话,做创造社部长这两年,我很快乐。”
「雌鹫」
在隧道尽头,以前是蓝色的花海。那时她六岁,眼疾,去往省医院的路长而泥泞,恐惧有如黑夜中一点一点的萤火脆弱地虚晃着落成泛着波纹的水面,她该哭喊的、像泥鳅一样拼命地将残肢断臂攀附在坚实的泥土上、她该恐惧的。司机是哑巴,奶奶低着头数钱,她眼睁睁看那一点月亮的光在她眼前干净利落地消失了,连带着似蓝似绿的萤火、低矮的风、吹动的草。司机转头冲她笑笑。奶奶揉揉眼睛。
那是她第一次进隧道。
那刻她以为自己瞎了。
现在坐在出租车上,她总要先摇下车窗上的遮光帘:“我怕。”怕什么?肯定是晃眼睛吧。于是没人知道她在怕什么。这一次她要像以往一样摇下窗帘时,书包中的硬物忽然硌了她一下,刺激得她猛眨眼逼掉那一丝泪意。是……哦,是那矮子塞给自己的宣传册。
想到这里,她嗤笑了下,又回想起那老师弯腰的画面:堂堂一个老师,居然为了一个所谓好苗子能加入自己指导的社团这样卑躬屈膝,想必身高也是这样一弯弯切下去的吧。
真是可笑。
出租车快要从隧道出来,她闭上眼俯瞰整座埋在海底的城市,一呼一吸间,车群在城市一角从黑暗中倾斜而出的荒唐模样和潜入北大西洋海底扑面而来的沙丁鱼群渐渐贴合起来,在搅动海水的庞大中,李诡伸出手,只是一瞬便轻易地将巨大的鱼群劈开;她的手指鞠在一条砂砾般粗糙的鱼鳃,将那鱼捏死了。
血像云朵一样散开,又被吞没在被她的见雀张罗引诱来朝圣的更庞大的鱼球里。她睁开眼。
宣传册的第一页摊在手上。司机转过头冲她笑笑:“姑娘,还有三分钟。”
刘念。
“好,停门口。”
阳光照在黑色的车座上,她手指拢起头发,发圈叼在嘴上,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书叶,露出了一个如以往玩味的轻笑。
彼时食堂宣传组的一行人已经等待了半个时辰,等得海报软了广播停了,等得食堂从人声鼎沸变成叫苦连天,等得本就不多的部员又溜了几个,只剩一群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赌徒现在在食堂眼巴巴求那第一今天会来学校、还凑巧没有看到糟糕的食堂风评会来食堂的一点点可能性。终于,一直埋头苦吃的柴花整个人仰躺在摇摇欲坠的靠背上,刚要说话就打了个饱嗝:“私以为——嗝,这第一再不出现——嗝,一个字后!咱们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罢!同意请举手!”
除了刘念几人的部员唰地举起手。
柴花愣了愣,直接一挥手:“罢了!朕体恤民生,臣妾直接退朝吧!这里有我和刘妃们守着就够了!”
蓝望帝和刘念咬耳朵:“她一直都这样?”
刘念小声吃惊:“你们不认识?她也高二的啊!”
蓝望帝努努嘴:“你还不认识我呢。”
“诶我。”刘念噘着嘴翻了个小白眼:“不过谢部就是因为她这样才让她当宣传组长的啦……其实是我猜的。”
蓝望帝望着“得令”后作鸟兽散的部员和搭着椅背惬意剔牙的柴花,深表赞同地点了点头。
“诶——”柴花把胳膊从椅背后举上来,有如夸父倒地之势夸张地放在桌面上,倒是很小心地避开了油腻腻的地方:“话说你怎么来了?”
“我?”刘念指指自己,有些害羞地笑:“那个,我昨天……”
“嗯嗯不。”柴花摇头,没拿牙签的手指向蓝望帝的餐盘:“你。”言外之意是你这小子这么久不来,怎么偏偏今天凑热闹?
“我……”
这时午饭时间五分钟结束的铃声突兀地响起来,声音空旷得有些怪异,蓝望帝意识到他从没在食堂里留到这么晚。这时,他余光中刘念的身子忽然坐直了一些,他跟着朝门口看——
我当然也想看看能拿到第一的是什么人物啊。蓝望帝想。
当然,我这点轻薄绵软的敌意根本不配让我坐在这里,我也知道。
——是校长。后面跟着一个瘦高如麦秆的女孩。
蓝望帝一下便意识到,这就是那个拿到市作文大赛第一的女孩儿,只能是她了。好像越接近文人墨客越瘦削清冷,那个女孩儿只是站着便让人望而生畏,她高扎的马尾像蘸满墨水的毛笔,在身后直挺挺立着,发尖如一道尖锐的笔锋;他们站在门口,她大概在看菜单架,只是这时她的脖子也没有像许多人一样直直地前伸,甚至高高的马尾没有动摇一下,只微微低了低头。直到她直直走过他们时刘念才意识到少了什么,她并不像学生一样背着书包,于是每一步都干干净净、利利爽爽。
她的脚步像一把刀,身后的影子就是割下的线。
在路过刘念时,蓝望帝清楚地看见她轻笑了一下。那笑容在背后暖融融的阳光里氤氲成化了的雪糕,他没有看清嘴角以上的部分。刘念好像看呆住了,好一会儿才小声却表情夸张地凑近蓝望帝:“哇你看见没,这气质,怪不得人家能拿第一呢!”
“你觉得这样好看?”蓝望帝皱眉,“怪吓人的,阴森森,走路没声儿。”
“这是猫步!”
“恕我直言,现在的猫基本都没这么瘦的。”
“那是猫咪节约粮食。”柴花摸着下巴点评:“她这瘦猴样儿,一看就不好好吃饭。猫好,人坏!”
刘念急忙紧紧张张装作去送盘子跟过去,在校长和第一后面绕了一圈又着急慌忙回来:“诶你说校长还在她跟前,现在去招人是不是不太好?”
蓝望帝看着她紧张的样子只想笑:“你刚刚走路也悄么声息的,怎么,猫步?”
刘念翻白眼:“哇你可真是……算了算了,先回宿舍,要不然点名了!我相信谢部一定会理解我为班级荣誉战略性放弃的考虑,走走……”
“…他要是能考虑他就不是部长了。”“啊?晚归扣分吗?”
在两人同步的转头后,柴花无辜地歪了下脑袋。
“我每次吃完都这个点啊。”
……那没事了。
晚课全在眯着的眼睛和晃绿的窗外间挥一挥手就略过了,一直到自习时刘念才记起来这回事儿,穿过晚霞染遍的走廊嗒哒嗒哒燕子似的飞去三楼。晚自习的课间热热闹闹,大家好不容易从题海中浮出头来,全都散在走廊两两三三地呼吸新鲜空气,刘念被人潮推着挡着,一时找不到谢进歧的身影。但又只一会儿,谢进歧的侧脸从来往匆忙的模糊身形中一下显映出来。他站在走廊尽头,头顶着一轮朦胧的明月。
他对面的人也渐渐清晰起来,那白日里如刀般锋利的发尖被放在月亮的餐盘里,像一块被融化了的巧克力棒,怎么会这样甜腻?
刘念躲在人群中,看着第一的笑脸,心里连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柔软。她笑起来真好看啊。
结果就看呆了,直到第一摆摆手从楼梯下去,谢进歧了然地转头,一眼就瞄准她:“别躲啦,早看见你了。”
刘念嗒哒嗒哒扑过去,抱着凉凉的栏杆头靠在胳膊上:“怎么说?”
谢进歧眼神有些躲闪:“她……”
“怎么,没看上咱?”刘念笑着捶了他肩膀一拳:“正常啊!”
谢进歧轻叹口气:“或许是吧。但……她当时拿着的宣传册,是翻开第一页的。我……不清楚她看没看过……”
月光下凌乱的杂毛晃悠着晃悠着,稍稍停了一瞬。“这有啥啊?”她拍拍谢进歧的背,大大咧咧的:“第一页不我吗?”
就因为第一页是你啊。
“……好吧。”铃声响起来,月光也如水般淌走,其实不是月亮动了位置,而是刘念面对着他跑远,显得月亮在退后。她的身子越来越小,影子却越来越长,直到人已经消失在旋转楼梯的弧形里,而长长的影子还在对面楼的墙上徘徊。
第二天,当市作文大赛第一名出乎意料地站在高一三班的讲台上、背对着所有人写名字时,刘念又想起在食堂擦肩而过时她擦过自己耳廓的发尾。
李诡。
她转过身,笑眯眯的:“大家好,这就是我的名字。”
也是那天的下午,在谢进歧来到天台的时候,他站定在天台的门口,稍稍侧身,露出背后的人。李诡的头发已经散了下来,这样长这样漆黑的头发在大家升入高中后就很少在校园看到过,学生们被要求剪去眉毛以下肩膀以上的部分,剩下给头发站立的空间就像高考作文的框架一样狭窄又严苛,而她的长发像一个钥匙,轻易地打开高中生内心脆弱的潘多拉之盒。瞬间,女生们朝她投来嫉妒的目光。
刘念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她只是轻松地笑着,一头杂乱蓬松的头发在阳光下像蟋蟀一样一跳一跳,她热情地朝她挥手:“你好!欢迎来到创造社!”
李诡只是扬起一个如其名的微笑,一步一步迈到刘念的跟前,缓缓地蹲下身来,一只手撑着地面,一只手可怖地抚上刘念的脸,又转而滑向她尖尖的下巴,轻佻地将她的脸捏向自己:“我认识你,刘念。”
刘念热情洋溢道:“真的吗?我还是第一次见你!”
李诡的声音像蚊子,只是靠得太紧,再轻的叮咛都像一场永不止息的海啸:“太好了,就让这次变成最后一次吧。毕竟一面之缘才叫邂逅,你说对吗?”
诶……?
李诡葱白的手指在空气中一划而过,直佻佻指向顿在门口正呆愣的谢进歧:“明年他升入高三后,部长就是你了,是么?”
“这样吗?”刘念挠挠头,“其实我也不清楚,谢部还没给我们介绍过竞选的事项呢……”
“不用了。”
“三个星期后是全国中学生征文赛。我们比一场。如果我的奖项高于你,也就是我赢了——”她真情实意地笑起来,刘念从她眼睛里看到自己歪曲的脸:“你自愿退出创造社。”
“喂!!”谢进歧三步并作两步:“李同学我警告你,别说什么第一第二——”
赶在谢进歧将他们拉开前,刘念一把拉住李诡的胳膊:“我接受。”
但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
李诡厌弃地睥着她:“你不知道吗?你的文字是死的。”
“写作?你没有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