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
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
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
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
——晋.陶渊明.《挽歌诗三首其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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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客车慢慢停了下来。
八针教第十二代外门弟子,诨号“鞭山倒”的赵旺一打开车门,就嗅到阵阵腥膻。
这乡下土菜馆门口那片碎石铺就的空地上,斑驳着一块块暗痕,大概都是宰杀禽畜后干涸的血渍。成堆剔净的羊骨扔在墙角,说明这里虽然地处十分偏僻,却还是有些生意。
遥对着细长公路的窗子紧闭,看上去迷迷蒙蒙。两张“招工、招学徒”的白纸贴得歪歪扭扭,已经卷曲发黄。几间门脸房灰黯陈旧,后面是一个被砖墙包围的院子。丈许高的墙头上插满玻璃碎片,在近晚明亮的斜阳下,反射出点点诡异的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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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赵青鲤随父亲下了车,正想好好伸展一下蜷缩半天的两条大长腿,眼前的景象就让她皱起了鼻子。
晓得自己家姑娘的脾气,“鞭山倒”赵旺无奈摇头道:“老话说——出门在外,难免吃癞碗,睡死人床。其实这两年,比起以前的食宿条件不知道好了多少倍。你小时候跟着我和你娘,还有你大爷大娘出来挑将汉(指带武艺卖药),可比现在辛苦得多了!那会你比翰宝还小,比他还机灵……”
人一上了岁数,难免变得多愁善感。想起往事和故人,赵旺眼圈红了起来。
赵青鲤见老父伤心,便打岔道:“小时候天天给我和子隆哥剃光头,丑都丑死了……”
“我也不想天天剃光头,除非让我自己吃一条羊腿!”小男孩赵翰林宣称道。
“行,一整只羊都给你吃。”堂哥赵子隆搓了搓堂弟那为着方便戴假头套,刮得光溜溜的小脑袋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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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还未到营业时间,四人推门而入后,并没有看到店员。
出乎赵青鲤所料,和破败的外部环境不同,除了光线略显昏暗,这家店内居然收拾得整洁利落。
两百多平米的水泥地板一尘不染。二十多张样式简朴的木纹方桌锃光发亮,分列左右。厅堂正中央明晃晃地空出好大一块地方。
难闻的腥膻气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古怪的香气——混合了动物油脂和某种腻人的香精。味道浓厚,似乎在刻意掩盖着什么。
香气增加了室内的昏沉闷热。除了墙角处少许可疑的黑色斑点,一切看起来还算平常。但女人的第六感,让赵青鲤对此地的厌恶感不减反增。
大概是听到了动静,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晃动着水蛇腰从里面走出来。瘦瘦的身上裹着件不合身的厨师服,一张令人转头即忘的清水挂面脸,带着点惺忪。
“有包桌,今天不对外营业……诶?”此人话音未落,赵翰林已经吵嚷起来:“我快饿死了!我要吃肉!吃肉!”
赵旺正想说几句好话,让对方通融一下,不料这厨子已经改了态度。上一刻还迷糊着的神情变得有些玩味:“大过节的……既然孩子饿了,后厨有现成煮好的羊肋条和烧鸡,你们要不要?”
看见眼前这张呆板的脸孔上转瞬间堆满了笑容,赵青鲤莫名地浑身起栗。
仿佛有一条冰凉油腻的羊肠,正沿着后颈缓缓滑进自己的领口。你知道它并不是蛇,但那种难以形容的触感还是会让你竖起所有的汗毛……
更何况,从这根肠子里,也许真的会爬出一窝毒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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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从身后照来,费力地穿透尘土覆盖近半的尾窗,投射在车中人的背上。
关动轻轻转动方向盘驶过一处弯道。从他波平浪静的脸上,看不见海底火山下翻腾的炽热熔岩。
他是个控制自己思想的高手。懂得将情绪像汉堡一样分作三层——极地永冻之土般冰冷、毫不动摇的武者意志;以及任何时候都保持着机警敏锐的斗士头脑,宛如两片面包,夹住他那随时可以令自身爆发出成倍力量的狂放之心。
多年以来,每当最危险、最愤怒的时候,也正是他灵台最为清净澄明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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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座上的啸风子在两侧车窗间左摇右晃,偶尔指点下车行方向,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怕他晕车,所有窗户都大开着。
见关动半晌不曾言语,知道他正忧心“飞刀会”之事。啸风子觉着无趣,便故意引他开口说话。
“家师一向见多识广。闲来无事时,最喜欢谈论品评江湖人物。堪称当今修行界的劭、靖二许。关兄,我前几年在山中闭关修道时,总是听师父提起你的英名,说你是新生一代中的天骄翘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