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安德烈便意识到自己情绪有些异常,他低声对野蛮人说道:“抱歉。”
格雷将目光从烤肉上移开,对安德烈说道:
“我倒希望你没有说这句抱歉。”
“什么?”
“那头熊的阴影藏在你的脑海深处,你恐惧它,你担心自己杀不掉它,担心我们都被它干掉,担心我们的血肉化为它的食粮,遗骸在林间腐烂殆尽。”
“我可不害怕死亡。”安德烈眼中闪着坚定的微光。
格雷看着眼前的佣兵,他知道对方所言不假。于是,他伸手制止了安德烈试图继续辩解的行为,他切下一小片烤肉放进嘴里尝了尝,说道:
“你压抑太久了,你需要宣泄自己的情绪、压力,怒吼、打架、叫骂都可以!”野蛮人说道,“唯独不包括道歉。”
安德烈的坚定消弥于无形,营火旁一时陷入了沉默。
一旁的艾蕾娜看着眼前两人。
安德烈为自己一行人领路、扎营、守夜、驱赶野兽,完美地展示了一位成熟、老练的佣兵该有的一切素质。她可丝毫没有察觉出安德烈有什么不自信的地方。
不过,眼前的佣兵已经沉默不语,显然是被说中了心事,她扭头看向格雷。
扭头野蛮人都是这种怪胎吗?艾蕾娜在心中嘀咕着。
“你说的对。”安德烈打破了良久的沉默,承认了自己内心的烦躁与不安,他自嘲地笑了笑,对格雷说道,“你有什么建议呢?先说好,我可打不过你。”
看着偷笑的艾蕾娜,安德烈一愣,又补了一句:
“我好像说也说不过你,野蛮人都像你这样能说会道吗?”
“肉好了,女士优先。”格雷没有回答安德烈,他从烤肉上切下一块,递给艾蕾娜,接着又切下一大块递向安德烈,说道,“今晚多吃点,然后早点睡,明天起来把那头熊宰了。”
虽然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佣兵的心思,但比起劝解他人,野蛮人显然更擅长让对方永远闭嘴。
安德烈接过烤肉咬了一口,肉质鲜美,口感极佳,就是有点烫。
坐在营火对面的艾蕾娜清了清嗓子,她叫了佣兵一声。
“安德烈先生,想不想听个故事?”她问对方。
“当然。”
虽然女法师讲故事的想法有些突兀,但森林里的长夜一向孤寂无聊,安德烈没有拒绝的理由,更何况他现在急需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这是个关于我自己的故事。”艾蕾娜定定地看着摇曳起舞的营火,说道,“亲身经历。”
“我记得自己刚进入法师学院那会儿,所有课程里要属古代语最为枯燥、无聊,教我这门课的老师是个古怪的老头,小眼睛、秃顶、浑身散发着怪味。”
“他喜欢在课堂上提问,然后背着手在讲台上来回踱步,一边念叨着:‘让谁来呢?’,一边用眼睛在讲台下搜寻猎物,每当这时,我就会低下头,不敢去看他那双小眼睛。”
“‘艾蕾娜小姐!’他总是会这么说。”艾蕾娜咬下了一小块肉,含糊不清地说道,“我当时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在大教室里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别说是古代语了,通用语都被我忘得七七八八了。”
安德烈和格雷对视一眼,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女法师,听着她继续讲述自己的故事。
“那段时间我特别讨厌上他的课,每当临近上课的前一天晚上,我总会整宿整宿的失眠,然后在课堂上发挥得更差,然后更讨厌他的课,然后继续失眠。”
“恶性循环。”安德烈说道,他明白艾蕾娜在试图开导自己,他问对方,“你是怎样打破这个循环呢?”
“我得感谢我父亲。”
“你父亲?”
“有天,我父亲派人给我送了封信,说是已经为我定下了一位夫婿,那是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人,不知道年纪,不知道长相,不知道为人。”
“或许是位没落的豪门,也有可能是个小贵族,或者新晋的骑士,大贵族家的私生女无外乎这三种结局。”艾蕾娜说道,“总之,父亲没有问过我的感受,就在千里之外为我敲定了未婚夫。”
“那天晚上,我躲在被窝里哭了半夜,然后站起身将那封信撕得粉碎。”
一阵寒风刮来,艾蕾娜怔怔地看着跳跃的营火,仿佛那就是信件的碎末。
“当我站在窗前,看着随风飞向地面的纸张碎片,我跟自己说:‘艾蕾娜,跳下去,或者把这些糟心的东西都学好,没有第三条路!’,然后我关上窗,躺下睡觉。”
“第二天,在古代语课上,我在那个小老头提问之前举手,向他问了个问题。”艾蕾娜面带微笑地回忆着,“我忘了那个问题是什么,也不记得那个小老头是怎么回答的了。”
“但我一直记得那个小老头震惊的眼神,那是我头一次见他那双小眼睛睁得这么大。”
“后来呢?”安德烈已经猜到了结局。
“后来?我在古代语的结课测验中拿到了最高分。”
“那个小老头把我叫去他的办公室,然后把我推荐给了我现在的导师。”艾蕾娜说道,“再后来的故事你们都知道了,我加入法师协会,摆脱了家庭的约束,来到了这里。”
“安德烈先生,如果你有跳下去的勇气,那后面的事情自然不算什么。”女法师的声音在营火对面响起,“你已踏足森林,我知道你有这个勇气。”
“很好的故事,谢谢。”安德烈看着艾蕾娜,语气真诚地说道,“我感觉好多了。”
“所以,你现在知道该怎么做了?”格雷说道,“填饱肚子,睡一觉,明天找到那头熊,然后举手问它一个古代语的问题。”
寂静的林间爆发出一阵哄然大笑,艾蕾娜毫无形象地捶着腿,安德烈则笑着伸出手去推格雷的肩膀。
“或许它还会把你推荐给某位大法师呢!”格雷继续说道,他的玩笑话又引得俩人大笑不止。
“你真的是个野蛮人?”艾蕾娜问他,“还是说所有的野蛮人都像你这样幽默?”。
“事实上,我们一般不称呼自己为野蛮人,而且在我们部落里,最会开玩笑的那个人是大祭司。”格雷笑着回答。
当森林间的笑声止息,三人腹中已然充实。
安德烈思索着刚刚听到的故事,他看着营火对面的艾蕾娜,有些好奇地问道:
“如果你没把那门课学好呢?”
“那我就跳下去。”艾蕾娜面带微笑。